六丑脑中飞速转动,瞬间便将讯息粗粗筛过,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种种,然后他迅速拔身,快捷的朝着那曾经封锁的酒坊而去。
来到酒坊门口,六丑并未进入,而是继续前行,来到了位于酒坊后侧的一处,昔日是个巨大的染坊,时疫时,这里曾经专司人等,作为伺候那城中官吏亲属、贵胄友邻、豪门世家病患之处。
六丑穿过染坊院落,那些巨大的染缸早已干涸,积满浸泡落叶腐烂的雨水,但却已经不再腐臭,嗅之淡然,晾杆上挂着的葛布麻匹已经干涸成条,稍稍触摸,便断裂成碎,窸窣落下,阶下柱上长满了野菇,地苔,蛛网堆叠,落叶枯藤更是满园,踩上去沙沙作响。
六丑一路来到后院,稍稍辨认,便推开了一间几欲倒塌的房间,铁杆兵挑开墙角堆积的柴木,露出块朽旧木掩,粗大的豁缝中阴风渗人,棍子戳得几下便碎裂掉落,将其掩盖的洞口显露出来。
洞口中便是这染坊下隐藏的窖井,前端狭窄,顺势而行十余步便变得宽大,内中数丈方圆窖壁还砌有青石,但更为广阔的部分却只是从土中挖掘而成,并未休整,只用竹篱稍稍隔断,已然朽塌。
这窖中东一摊、西一摊堆着很多茅草,草边有枷,另有些破钵烂壶胡乱仍在墙边,还有些破烂衣巾,较之乞儿窝相若,却尚少了许多人间气息。
六丑朝内走了两步,铁杆兵挑动竹篱,露出团乱糟糟的草窝,窝中躺着只漆黑老猫,皮毛斑驳,尾竟全秃,已无半分生气。
六丑凝视老猫片刻,伸手拎起,原本死气沉沉的周遭忽而有风拂动,刺骨透寒,忽远忽近的传来些说不清的声响,悠悠荡荡,在这窖中回响。
几乎同时,六丑眼前出现了片模糊景象,便在这井窖中,那些奉命来此看护、照料的仆厮本是染过时疫,有所免疫之人,在此地作威作福,见外面众人畏惧,反而更加跋扈嚣张,甚至将过往种种对于东家、主人之不满怨恨,发泄于这些病患身上。
面容姣好的官家女眷,小姐丫鬟,纷纷被送到此地被其凌辱,糟践侮辱,直至奄奄一息也不放过,甚至有些直接在JIAN淫中死去,纵是尸骸,也待兽YU发泄之后方才狗一样的拖走,扔入窖底挖掘的坑中。
外人不敢轻入,还以为家中之后备受照料,或有转机,谁知却在此地遭受人不人,鬼不鬼的对待,最终极不甘愿的闭上了眼睛,随便送出的一瓮灰沫,便被当成了亲人骨骸,埋葬祭拜,哪知还有如此之事?
最终,此处惨死之人的怨恨凝聚,依附在了只老猫身上,从普通牲畜化为邪祟,展开了对城中之人的报复,那些惨死诸人,尽皆与此有关,要么便是当年之人,要么便是那些人之子嗣亲眷。
阴风呜咽,如歌如泣,六丑心中明白,这股不甘之怨方才已被炼妖壶吸收大半,却还是留下了一丝怨念,多年之后依然能够复起,再次展开报复,将未杀尽之人屠戮。
只是,这与六丑又有何关系呢?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六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之所以对此邪祟出手,是因为天哭的考核,若非此故,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自己造的孽自己承受,与六丑何干?
换做六丑自己,若是遭遇此节,亦是相同,莫说将仇人全家屠尽,便是牵连三族亦是寻常,更别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之类,你打我一拳,为何偏要我只能还你一拳,不能砍你三刀?世间道理如此无稽,又为何要去遵循?
当然,相通的道理,六丑自然也不会为这些邪祟出头,做甚打抱不平之类的勾当,譬如替它将仇家杀戮报仇之类,天大地大也不及自身大,犯不着为些无谓之人招惹强敌,更不要可能因为阻挠邪祟,继而心生内疚悔恨,主动相帮,这完全不是六丑的做派!
这世间从来不是完全公平的,弱肉强食本是天道,若是认为这些被凌辱杀害之人遭受不公,那他们为了活下去吃的牛羊猪狗,为了享受或者变强吃的妖肉燕窝,难倒就是活该,就不该报仇?
窦娥其人,含冤而死,六月飞雪,怨气冲天,她倒是引发了天地变化,引来了洗刷冤情,但这三月飞雪中饿死、冻死的贫苦庶民,又谁来替他们申冤,替他们报仇?你窦娥喊冤就天大地大,别人被冻死饿死一家,就是活该?
这世上岂有如此道理!
六丑唯一能做,愿做,只有不管,换成后世之言,便是爱谁谁,雨女无瓜!
在那邪祟幽怨凄凉的哭泣声中,六丑淡淡吸了口气,然后开口:“三月之内,城中不复有人失踪,我便就此作罢,既不杀你,亦不管你以后种种,任由自便,同样,你亦无需向我展示昔日遭遇,要报仇自去,我一样不会为你出头,求于不求,皆是如此!”
言毕,他也不再耽搁,将那猫尸挑在铁杆兵上,扛于肩,开始从窖井中返回,那窖中阴风阵阵盘旋缭绕,似如人手,想要拉扯他的衣角,却最终未有所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六丑的背影消失,隐约响起声不甘不屈的哀叹,催人心肝……
只是,六丑却半点也不曾回头!
※
墨色苍穹宛如海,漆黑卷云好似涛;
银蛇骤捶金鼓雷,风帐挥舞万千刀。
山中抛弄千斤石,江河拉朽百堤礁;
云舟翻转只飘絮,房屋晃摇是枯蒿。
黑云压城,****,惊雷闪电,地动山摇,在这片如墨如漆的云层深处,一叶云舟陡然冲出厚重的云层,飙入苍穹,在狂风骤雨中逆雨前行,整个舟身被颗颗雨点撞得噼啪不绝,原本已经松动的木舷桅杆颤栗连连,嘎吱作响,舟顶烟囱喷出的黑色烟雾迅速被狂风抽离,破碎的桅杆船舷在高速摩擦中微微发焦,但是立刻被雨水打湿,复又干涸。
舟腹的铁甲上斑驳如蚀,大块大块的破碎,不时被狂风撕下一块,远远抛入苍穹,疾速下坠,那些舟身上插着的箭矢戈矛,雨水淋不到之处的已经滚烫发亮,隐隐焦嗅。
云舟方才飙出,抛在身后的黑色云层再次喷散,另一艘稍大些的云舟衔尾而至,体型更为狭长,割风破空宛如利刃切糕,嗤嗤有声,舟舷所架弩车不时激射,将半丈长短的弩矢朝着前舟不断射去。
只可惜如此风雨,便是弩车再强,也被卷落偏移,箭矢即二连三落空。
后舟之首,站着名斑斓袈裟的胡僧,与普陀寺胡僧相较,其服更为华盛,此僧长脸狭目,阴骛之状,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硬着扑来而来的强风竟是半点不动,任由那僧袍猎猎,在风中飘荡卷扬。
和前舟不同的是,这艘云舟整体覆盖一层淡淡青芒,纵狂风骤雨,但落在舟上却是寥寥,毫无半点摩擦发热的迹象,那些弓弩射手虽修为不足,却也能支撑在如此速度下发射弩矢,不断攻击。
追击少顷,两舟距离渐渐拉近,那前舟忽然俯身下冲,开始在苍穹天幕中扭将曲折,显然是已经觉察不妙,为了拖延而出此下策,那狭目胡僧见状,脸色如常,只轻轻喝道:“衔尾,不可被其摆脱。”
如此剧烈的变向起伏,前舟能支撑的时间更少。
“喏!”站在胡僧其后的沙弥僧立刻将命令传下,后舟立刻变道,紧咬不放,而那胡僧目测距离之后,也忽然将袈裟脱下,单手举起。
“八部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噏叭咪嘛咪哄!”
诵毕,袈裟抛出,立刻飞上数丈,于凌空处旋转不已,内中涌出毫芒无数,周遭天幕中的电光蛛网般朝其聚拢,紧接着,一道道粗如栋梁的闪电从袈裟中射出,激往云舟射去!
前舟翻滚更加剧烈,甚至还不断左右偏摇,一连躲过三道,但那袈裟中的雷电射得愈发的快了,第四击短短轰在云舟尾部,只见飞屑乱溅,碎片无数,两条焦黑的人形被抛了出来,雨点洒上顿时发出嗤嗤声响,彻底烧焦。
符炉被毁,云舟顿时失去了动力,开始朝着地面飞快下降,拖着尾部的长长浓烟,斜斜朝着山中坠去,只是片刻,便听得下方传出轰然巨响,火光乍现,几道人影飞快的窜入了林中。
后舟速度也减了下来,飞至那坠毁云舟上空,悬停数丈,垂下数条悬索,狭目胡僧身影飘动,缓缓落地,而其他舟中之人也沿着绳索快速滑落,背负着降魔杵、斩妖铲、大悲杖等兵刃,杀气腾腾,立于身旁。
一干人等俱是胡僧。
狭目胡僧手只一摆,众僧顿时犹如脱缰之马,捕猎之犬,朝着林中纷纷涌入,循着前舟之人留下的痕迹追了上去。
至此,这胡僧才将手伸向空中,袈裟呼啦啦落将于掌心,复取来披上,脚下霞光涌现,踩着草木之巅,快速的跟了上去。
一场螳螂捕蝉的游戏即将展开,可螳螂既然出现,黄雀还会远么?
众胡僧离开,那留在云舟之人也未闲着,开始将锚绳垂下,又有人从舟中而下,将锚绳系于大树,稳固其根,符炉也关了大半,黑烟淡去,只维持云舟漂浮即可。
然而……
便在此刻,刚刚两艘云舟翱翔的云层更高之处,一艘漆黑的云舟悄悄露出了身影,展开宛如蝙蝠的巨大双翼,开始滑翔盘旋,朝着这悬浮云舟悄然靠近。
蝙蝠云舟来势奇快,转眼间已拉至百丈之内,跟着便是五十丈、三十丈、十丈……便在此刻,四条人影嗖然从舟中接连跃出,顺势落在了众僧面前。
当前一人,身高三尺不到,却扛着把丈许阔剑,舌头轻轻舔嘴唇打转,笑容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