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雾姬已死,宫子羽的心气不说立时散尽,却也是大不如前,他又见证了一位长辈的离去,从父亲,到兄长,到月长老,再到姨娘——这让他无心再关注其他,只是在金繁的默默陪伴下,痴痴地守候在茗雾姬的尸身旁,见她身上血色弥漫,这么久以来叠加的悲伤再度涌上心头,哭声便也愈发歇斯底里。
但其余人却不会体谅他的悲痛。
诚然,茗雾姬于宫子羽而言,的确是个温和良善的好长辈,即便赴死,也要在死前为宫子羽唱一台大戏,道明了所谓的流言真相,洗清了他的身世,又与他撇清了关系,让宫子羽不至受她的拖累,在她死后,仍要被舆论攻讦,为流言蜚语所扰。
说到底,宫子羽毕竟是茗雾姬养着长大的,如今她的身份出了问题,哪怕她做的这一切,宫子羽全然不知内情,但这也并不妨碍宫门中人迁怒至宫子羽身上,怀疑他究竟是心向宫门,还是被无锋细作养大的披着宫门皮,却揣着一颗无锋心的墙头草、中山狼。
所以,雾姬反其道而行之,一个身份暴露后,便一改往日的慈爱,立时便想对宫子羽痛下杀手的姨娘,就算她从前对宫子羽再好,那又怎么样呢?只能说明她心机深沉,隐藏得很深,惯会做面子功夫,绝不代表宫子羽已然受她蛊惑,与宫门离了心。
在场众人未必不知这是茗雾姬有意的设计,但他们到底没有那样狠心,还不至于非要威逼着宫子羽去死,便也都默认了这一安排。
至少往后,在明面上,底下人不会非议宫子羽与无锋的种种,至于私下里怎样,那就不归他们所管了,左右他们已是仁至义尽了。
当然,说实在的,就凭茗雾姬对宫子羽的这份用心,宫子羽再如何伤痛,那也是应该的。
但对宫明商他们来说,这情形可就大为不同了,茗雾姬不过是可恶的无锋细作,是藏在宫门里的一颗毒瘤,更是曾明里暗里害死过宫门中人——或是他们的父母兄弟,或是他们的心腹管事,或是宫门的中坚力量的无情刽子手。
茗雾姬潜伏在旧尘山谷里已有二十来年,这二十年间,她究竟传出过多少重要的消息,走漏过多少紧要的风声,他们还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见的是,这只会多,不会少。
若是往深里想,那十来年前,曾令宫门各户家破人亡,就连宫唤羽、宫尚角、宫远徵也都在那一难中失去了至亲的霹雳堂反叛一事,会不会也有茗雾姬的手笔呢?
所以她死,他们只有畅快不已,拍手叫好的道理。
他们不会打扰宫子羽的伤悲,却也并不代表他们会多么善待茗雾姬的尸身。
一个无锋细作,死便死了,如今这个结局也只能说是她罪有应得,然而,她曾经犯下的罪孽却不会因她的死亡而消散。
宫尚角拱一拱手,当即请教两位长老,茗雾姬的尸身应当如何处置。
雪长老和花长老对视一眼,二人没做半点的商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先把她拉出去,悬挂在城墙之上,待到挂不住了,便将她挫骨扬灰!”
以茗雾姬的罪行,即便是五马分尸,判她个凌迟也绝不为过的,但两位长老依旧耿耿于怀着月长老那日被人悬梁示众的事儿,是以无论如何都要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两位长辈要替自己的老伙计出气,宫尚角他们自无什么异议,正待唤人进来,领命行事时,宫明商却朝青玉暗暗使了个眼色,青玉于是转身出去,带了几个雌雄莫辨的年轻侍卫进来,留两个清理地面的,其他人便搬着茗雾姬的尸体出去了。
他们无话要说,宫子羽却有话想讲——人已经没了,就地掩埋也就是了,先曝尸,再焚骨扬灰,这未免有些突破他的承受极限了。
无锋狠辣,但他们宫门总归还是要有几分为人的底线吧?
他径自站起身来,或许是跪得有点久了,腿上止不住地一软,好不容易在金繁的搀扶下稳住了身形,正欲同长老们说出自己的想法,再去追姨娘的尸身时,却被沉默寡言的金繁给默默拉住了。
见宫子羽还要挣扎,金繁望了望长老与各位宫主们的脸色,低声道了一句“冒犯”,便直接上手,捂住了宫子羽的嘴。
他是效忠宫子羽不错,但事有可为,也有不可为,若是别的事儿,他兴许还能陪着宫子羽胡闹一把,但这个事儿……金繁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是让宫子羽将劝说的话讲出口,那不是把在场所有人都往死里得罪了吗?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宫子羽犯这个傻的。
其他人倒不怎么在意宫子羽的想法,只是心绪复杂又略有些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们本是为了宫子羽的身世之谜而来的,哪曾想,说来说去,却是捅破了宫鸿羽的伪君子身份,又揪住了一个隐藏至深的“无名”——也算是歪打正着,阴差阳错地成就了一桩好事了。
但从理性的角度考虑,宫门之中既有像茗雾姬这样一跃成为老执刃的妾室,在最重要的位置,卧底了这么多年的无锋细作,其余各处的探子必然也不会少。
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
他们也是时候清扫一下宫门中的害虫了,不妨就先从明商方才提及的,曾与茗雾姬有过往来的那些细作下手。
宫尚角正要提及此事,再请长老们的命令,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出口,月恒身上却忽然坠下来一个银湛湛的东西,宫尚角瞧得不太分明,但那大抵是一件小巧的银器,因为它跌落在地时,发出了一道金属制品所特有的叮当脆响,他便暂且礼貌地住了声,想等月恒收好了东西,再提此事。
因着众人刚才与茗雾姬对峙了的缘故,慌乱之中,站位错乱,不像最开始的那样,几个前山小辈站在一处,而月恒与雪长老、花长老又立在另一边。
大家如今混站在一起,细数起来,宫明商却是离月恒最近的那个人。
她当即弯腰一拾,抢在月恒之前,把那件东西捡了起来,细细一打量,见是一只有些质朴的银镯子,腕圈较细,上头纹样密布,一瞧便是女子之物,于是笑一笑,问月恒:“这是月长老心爱之人所有的物件儿吗?”
月恒沉默一瞬,眼神有些慌乱,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想说不是,但犹豫半晌,还是应了一个是字,“还请二小姐把这镯子还与我。”
宫明商却没有如他所愿,立时还他,只是淡淡笑道:“诶,月长老别心急嘛。”
她说着这话,堂外慢慢踱进来一个美艳至极,风流妩媚的女子,微微福身,口中缓缓道:“月宫月栀,有事上告长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