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姬快意地扯下了宫鸿羽那一身老好人的皮子,又当着众人的面,酣畅淋漓地咒骂了他一通,因而很是心满意足。
她倒是畅快了,可雪长老与花长老却是不约而同地拉下了脸,心里不禁有些怀念起了月长老那个老家伙。
他们三人里就属他最圆滑最玲珑,无论是多么棘手的情形,都能从容不迫,应付自如,哪像他们两个笨嘴拙舌的?
二人不由暗自叫苦,心想,老伙计,像茗雾姬这样一言不合就发疯扒皮的泼妇,我们委实是应对不来呀!
可是一想到宫门这段时日此起彼伏的麻烦事儿无一不是因茗雾姬而起的,就连前任月长老也是被这个女人所害时,两位长老的面色不免更沉重了几许。
月长老一去,他们便失了一个最最得力的臂膀。虽有月恒继承了他父亲的位置,乍一看,长老院还是有三位长老坐镇,在人数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账不是这么算的。
月恒年纪轻轻,资历又浅,他说的话,莫说与他年岁相仿,却掌权已久,说一不二的宫尚角,就是宫远徵也未必能真正听进心里去——顶天了,也只能算是个充人数的吉祥物。
长老院的势力本就是大打折扣了,眼下雾姬却又来上这么一出,若依她所言,宫鸿羽在位时,曾做下过许许多多因他私心而起,损害另外三宫的坏事,这固然是宫鸿羽的不是,可他们这几个一心一意支持宫鸿羽的老家伙又该如何自处?
身为长老,没能约束执刃的不当行径,反是推波助澜,时时帮腔,这不是助纣为虐吗?怕不是要引起民愤,惹得各宫群起而攻之。
这样一想,花长老和雪长老只觉眼前一黑,竟看不见半点希望,更是隐隐约约地窥见了即将接踵而来的一堆又一堆的麻烦。
长辈们有自己的考量,因而面容暗淡,神情冷寂,可像宫尚角这样的一众小辈,一时半会儿却没有想得那么深远,只是略有些后怕,又有几分恍然大悟——老执刃竟然是这样的人,他们从前怎么就没瞧出来呢!
至于宫子羽,他应当是所有人里最混乱也最茫然的那一个。
于其他人而言,宫鸿羽再不是东西,到底也只是隔房的叔父伯父,再加上他已然薨逝,对他们的影响自然也都十分有限。
不像宫子羽,在他心里,父亲无疑是一个称职也负责的好执刃,是值得他学习的榜样,怎么会是这样自私自利、居心不良的人?
霎时间,他只觉天也崩了地也裂了,好像他眼中的万事万物都开始变得扭曲了,可他还是不愿死心,他颤抖着声音,仍是万分执着地向雾姬求一个结果:“姨娘,你说这些话都是唬我玩儿的吧?我父亲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人呢?”
他微微侧脸,眼角余光见雾姬神情肃穆,断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便又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所以,我父亲与兄长果真是死在你的谋划之下的,是吗?”
茗雾姬没有正面回答宫子羽的疑惑,她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叹息了一句:“子羽,你实在是不争气。”
不够聪明,所以先是坠入云为衫为你量身打造的迷魂情网,后又招架不住宫尚角、宫明商的连连攻势。
也不够心狠手辣,时至今日,在宫门还没有建立起一个执刃应有的威望,更没把你父亲的心腹们牢牢地掌控在手里,让他们为你所用,过了这么久了,依然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金繁肯对你不离不弃。
所以,你又怎么可能不输呢?
但凡宫子羽能够震慑住宫尚角、宫远徵、宫明商,坐稳这个执刃位子,不被他们围追堵截、里外夹攻的话,她也未必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这一切难道还不是为了争一个执刃之位而起的么?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她还是逃不脱这个死局,可她只要能看见宫子羽好好儿的,稳坐高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摇摇欲坠,随时有从云端跌落的风险,那她即便是死,也能死而瞑目了!
茗雾姬蹙着眉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宫明商一眼,见她面色寻常,既没有为她挟持宫子羽这件事而面露诧异,也没有因她刚刚爆出的宫鸿羽的种种丑闻而生出什么情绪上的波动,心下暗叹,手上则默默掐紧了宫子羽的咽喉,令他不住地呛咳出声。
——这下倒好,别管宫鸿羽究竟是什么人了,还是先救一救宫子羽吧,再不救他,只怕就要成了茗雾姬的手上亡魂了!
但以茗雾姬的性子,硬着来显然是行不通的,长老们见势不妙,便又重换了柔情攻势,只说:“你对宫鸿羽有些埋怨,那是你们二人的事,可子羽他又做错了什么?他确实是宫鸿羽的儿子,但他又何尝不是杨氏之子呢?”
长老们也看得出来,茗雾姬对宫鸿羽感观极差,但对那位曾经救过她,温柔又体贴的兰夫人却有着不算浅的好感,于是灵机一动,换了话术,再度劝说她。
雾姬听了却很想笑,是那种讽刺又齿冷的笑,从前,宫门人人都以“兰夫人之子”的名号作由头,在暗地里排挤宫子羽,那时的他们未曾说过一句“宫子羽毕竟是执刃的儿子”,可是如今,在生死面前,他们却又心甘情愿地承认“宫子羽到底是宫鸿羽与兰夫人的儿子了”,何其可笑!
“我自然还记得兰夫人的恩惠,可我是免不了一死了,”雾姬很是坦然,“与其让宫子羽沦为你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与垫脚石,我倒不如将他一并带走,让他到地底下再给他母亲尽孝!”
“左右这么些年,他对他父亲可比对母亲要孝顺得多了,”雾姬冷冷地睨了宫子羽一眼,“他也是时候去弥补这份差距了!”
雾姬说罢,便想痛下杀手,但她稍有不慎,按着宫子羽穴位的手微微脱力,没能完全钳制住他,当然,也有可能是宫子羽临危之下,自救的勇气与力道大增。
总之,她竟被宫子羽一个肘击,给狠狠撞退几步,宫子羽也就此挣脱了出去。
雾姬佯追了几下,但她掌势还未落下,几道风声却已近至眼前——是宫远徵隔空打来的暗器,大家都已明确了茗雾姬无锋细作的身份,是以宫远徵这一回完全没有留手的意思,几道暗器都是朝着茗雾姬的周身大穴去的,来势汹汹,一旦打中,非死即伤。
茗雾姬是避不开的,她也不想避开,于是她假意躲避了几下,让那几道带毒的暗器在她周身划出了一抹又一抹先是流红,再是泛黑的血痕。
最后那一道暗器——恰恰是宫明商点评过的,言说宫远徵大有进步的新作,则顺势狠狠插进了茗雾姬的心口。
短短几息之后,她便重重地跌落在地。
“姨娘!”宫子羽就是这样,优柔寡断,记吃不记打,茗雾姬挟持他时,他是有几分害怕的,但见茗雾姬即将毙命,都说“人死如灯灭”,往昔的种种不好自然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更何况,茗雾姬待他的好,远比这一瞬的不好,要重的多。
于是,他又飞奔回去,跪倒在雾姬身边,哭出了几分泣音,“姨娘……”
他知道的,姨娘并没有想杀他,只是在逢场作戏,要是真想下杀手,她又怎么会暗暗松开钳制住他的手呢?
但这话他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宫子羽难得的脑子灵光了一瞬,便只是握着茗雾姬的手,有些依恋地唤着她。
茗雾姬痛苦无比,闻言却还是强撑着扬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然后缓缓闭上了眼,垂下了手,无言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