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墨子渊陪着太子到了皇帝寝宫。
“微臣就在外面候着,殿下一切多加小心。”
“子渊放心,孤晓得。”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脚迈上了露泉宫的台阶。
空旷的寝殿里,床上躺着一个垂暮的老人,他十分枯瘦,明黄色的锦被下几乎看不出身体的轮廓,花白的头发凌乱地铺在枕头上,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都没人看得出他是一个活人。
太子慢慢地踱着步子走过去,站在床边看着这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黑沉的眸子中闪过一抹嘲讽,继而又隐去不见。
大概是感觉到了被注视着,皇上咳嗽两声睁开了混浊的眼睛。
“父皇!”太子恭敬地跪在床边,孺慕地看着他。
“咳咳,是、是太子啊!”皇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
“是儿臣,父皇想要什么?”见皇上朝着他伸出手,太子微不可见地迟疑了一下后轻轻抓住了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询问道。
“扶朕起来吧!日日这么躺着朕也累啦!”
太子站起身轻轻揽住皇上的肩膀,微一用力就轻而易举地把他扶了起来,靠坐在床上。
皇上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年轻力壮的儿子,许久之后收回了视线,看向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
那是一双苍老的、没有血色的、瘦骨嶙峋的手,跟刚刚扶着自己起来的那双沉稳有力、血肉充盈的手完全不同。
曾几何时自己也拥有过这样的一双手,还曾经把眼前这双手的主人抱在怀里疼爱、呵护。
“父皇?”太子的呼声煞风景地响起,打断了皇上对自己曾经的年轻时光的回忆,他不悦地看过去,“何事?”
察觉到皇上的不悦,太子抿了抿唇,“您的汤药熬好了,安公公问您是否现在进药。”
“哦,进药啊,”皇上恍惚了一下,低声说道:“那就端进来吧!”
“是,儿臣这就让他进来。”太子站起身,倒退了两步后才转身走到门边,打开门把安公公让了进来。
“陛下,老奴伺候您进药吧!”安公公是伺候皇上的老人了,从他在潜邸时就跟在他身边了,这会儿看着没有人扶持已经连坐着都困难的皇上,忍不住红了眼圈儿。
“拿来给朕自己喝吧!你个老货最喜欢一勺子一勺子用苦药地折磨朕了,这次说什么朕都不能给你这个机会。”皇上眯着眼看着放了一个汤匙的药碗说道。
“好,好,老奴不折磨皇上,皇上自己端着喝。”安公公把托盘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抹了把脸后端着药碗递到皇上跟前。
皇上伸过手去,却发现他不自觉地发着抖,一只普普通通的碗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端在手里时他的手更抖了,漆黑的药汁洒出来染脏了代表着至高无上地位的明黄色的被褥。
“父皇,让儿臣帮您吧!”太子没有从他手中把药碗拿走,而是用自己的双手牢牢地捧住皇上的,稳稳地送到了他的唇边。
皇上沉默了,他一声不吭地一口闷掉了一碗汤药,虽然他的味觉已经退化得差不多了,但却仍能感觉到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这时,一颗蜜饯被塞进了嘴里,甜腻的味道冲散了药味,皇上不由自主地用力砸吧了一下嘴巴,药味儿更淡了一些。
“为什么给朕吃这个?”把果核吐在太子摊开的手心里,皇上突然问。
“小时候儿臣喝完汤药父皇也给儿臣蜜饯吃,吃了就不觉得苦了。”太子垂着眼眸答道。
被他这么一说,皇上也记起了当时的情形,当时元后还在,生了病的太子没有了平时的乖巧懂事,怎么都不肯喝药,是自己把他抱在怀里,哄他书名喝完药吃一颗蜜饯就不觉得苦了。
当时的情形虽然有点人仰马翻,但却是温馨的,充满了温情。
皇上看了看四周,空旷的寝殿、眉眼疏淡的儿子,胆怯卑微的太监总管,他突然之间觉得很冷,一种怎么都暖不了的冷。
“父皇?”发觉皇上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太子抬眼看着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朕无碍。”
“父皇要不要躺下休息会儿?”看着皇上倦怠的眉眼,太子轻声问。
皇上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在太子的服侍下躺在了床上。
太子安顿好了皇上,刚转过身想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身后突然传来了皇上虚弱的声音:“坐下跟朕说说话吧!”
愣了一下,太子缓缓回身,侧着身子在床沿上坐下,“父皇想跟儿臣说什么?”
“……就说说太子对朝政的看法吧!”皇上沉吟了许久后说道。
太子有些吃不准皇上的意思,因而挑拣着套话意思意思地说了几句。
“朕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这……”眼见着糊弄不过去了,太子捡着一些不太敏感的方面说了一些。
一开始是太子说,皇上听,后来改成了两个人都说,再后来就变成了皇上说,太子听了。
一直说了一个多时辰,皇上才疲惫地沉沉睡了过去。
看着他苍老的面孔,太子心绪复杂难辨,他和皇上已经有许久不曾这样交流了,曾几何时,他们也有过这样融洽的相处时光,然而随着皇上的老迈和他的成长,他们之间的关系悄然发生了许多的变化。
逐渐从父子变成了君臣。
他的地位日渐尴尬,到最后连自己的太子妃都没能保住,儿子也不得不送到外面。
太子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刚刚的温情不知道能够延续到什么时候,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一段虚无缥缈的父子情上,还不如一切都靠自己去拼、去抢。
因为他没有失败的资格,一旦他败了,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通通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不愿也承受不起这样的结局,所以,父子情什么的还是免了吧!
再次武装好自己的太子殿下目光一点一点儿地变冷了,他站起身,脊背挺直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等待着好戏的开场。
安公公站在寝宫门口,时不时地偷眼瞧一瞧这对全天下最尊贵、也最不像父子的父子,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更天的时候,外面响起了轻巧的脚步声,随后,一股有些刺鼻的香味儿从门缝中飘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