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蝉鸣渐稀,御书房外的丹桂却肆意盛放,馥郁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明仁帝坐在案前,朱笔悬于半空,动作顿住,忽而抬眸,询问身旁侍奉的敬阳公公:“上林苑的鹿群,如今可肥壮了?”
这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一问,让年迈的敬阳公公瞬间有些发愣。不过他很快回过神,赶忙躬身,恭敬回道:“回陛下,前几日围场那边传来消息,说今年雨水丰沛,草木极为繁茂,想来鹿群应当是膘肥体壮、十分肥美的。”
明仁帝微微颔首,手中朱笔在奏折上落下,画了个朱红的圈,而后沉声道:“传旨给六部,十日后举行秋狩。四品及以上的官员,都要参与此次秋狩。再着太仆寺把车马都备好,莫要出了差错。”
奚昀站在下首,悄悄掀开眼皮子,快速地在起居注上记录下“帝欲举秋狩之典,诏四品及以上官员咸与焉”。
明仁帝像是有所感应,突然抬头,目光看向端坐在案前认真记录的奚昀,略一思忖,改口道:“此次秋狩,也选些青年才俊一同前往。朝堂上若是一直看着些老面孔,着实没什么意思,也该给年轻后生们一些机会,让他们露露脸了。”
敬阳公公心领神会,脸上堆满了笑意,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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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是要敲山震虎?”
“震虎?”奚昀解开官袍的手顿了顿,象牙白的里衣带子缠在指尖,他皱起眉,道:“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换好家常衣服,奚昀走到夫郎云雾身边坐下,伸手给他轻轻揉着腰。
“再揉半刻钟,昨儿压着的筋还没顺过来。”
云雾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问道:“这次秋狩,是不是还要带家眷一同去?”
“嗯。”奚昀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有些凝重,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那我就不去了,去了哪里都不方便。”云雾语气轻柔,带着几分慵懒。
“哦……”
奚昀又点了点头,其实他本就不打算让云雾去。上林猎场离京城甚远,这一路车马颠簸,谁也说不准会出什么意外,这一路颠簸不知要遭多少罪。
云雾见他一直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眉心,笑着温声打趣:“又怎么啦,莫不是孕癔又犯了?”
“哎呀,没有!”奚昀瞬间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辩驳道。
自从太医说他因为过度担心,恐患上孕癔,云雾就时常拿这事儿来逗他。
“十日后秋狩,我不在你身边,又刚好快到日子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奚昀叹了口气,秋狩的旨意已经下达,身为臣子,他不得不去。
“我就知道你在想这个。”云雾慢慢靠到身后柔软的靠枕上,看着奚昀,眉眼弯弯,笑眯眯地说道:“没事的,你放心去吧,相公。家里有大哥和嫂嫂照应,还有两个经验丰富的嬷嬷呢,这么多人照看我一个,怎么会照看不过来。你就别瞎操心了。”
“既如此,过几日我就去把汤婆婆给请来住下。”奚昀还是不放心地说道。
汤婆婆在这一带可是赫赫有名的妇科圣手,几十年从未失手,如今都已经不再轻易接诊了。奚昀费了好大的力气,四处打听,花了许多银钱,才好不容易把她请动,只盼着她能在关键时刻保夫郎平安。
奚昀的手掌贴在云雾腰腹处,掌心下的肌肤隔着细棉中衣透出温热,能清晰感受到衣料下隆起的弧度。
“汤婆婆若来,该住东厢房还是西厢?”云雾忽然开口,手指绕着奚昀垂落的发带打转,“西厢离主卧近些,但东厢有小厨房......”
话没说完就被揉进温热的胸膛,奚昀的呼吸扑在他颈侧:“你倒盘算得清楚,怎么不问问我要在猎场待几天?”
“左右不过五日。”云雾的指尖戳了戳他心口,“倒是你,听说野外的狐狸精最爱缠着俊俏郎君......”
话尾突然变了调,奚昀的手顺着云雾的脊梁骨缓缓下滑,而后故作惩罚地轻轻掐了一下他腰间的软肉,“别瞎说,你是不是又偷偷看什么奇奇怪怪的画本了。”
“总之你不能理那些野狐狸。”
奚昀轻轻拥紧了他:“我都快死你身上了,哪有空搭理别人。”说着,将头埋在云雾的颈间,贪婪地汲取着独属于他的气息。
“你身上多了股奶味儿。”
“难闻吗?”
“不难闻,很香,我喜欢。”
云雾听了,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浮现出一抹甜甜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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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上林苑旌旗蔽日。
号角声起,御驾亲射头鹿。明仁帝搭箭的瞬间,林中惊起数只寒鸦。金箭破空时,奚昀眯了眯眼睛,日头刺眼看不清。
“圣躬万福!”欢呼声如潮水漫过草场。着绛紫圆领袍的小太监捧着滴血的鹿首跪在御前,呈现到众人面前。
顾相率先撩袍叩首,霎时锦缎摩擦声如骤雨倾泻,此起彼伏的颂圣声惊飞了林间最后几只鹧鸪。
明仁帝摆手时明黄广袖扫过凭几,淑妃陪着他慢慢坐下,朱红步障后传来环佩叮咚,家眷们退避时轻纱掠过秋草。
王公大臣,青英将才蓄势待发,后方王侯队列里,玄衣轻弓的旻王亲卫们勒马静立,其间十余位窄袖束发的女子与哥儿格外醒目,但他们不同于寻常家眷,是有品阶在身的旻王羽翼。
青翼营的大本营在南诏,最精锐的几支队伍其中三支都是由女子和哥儿组成的,素来以轻捷诡谲着称,南诏流传着他们月夜穿林渡水取敌首的轶闻。能被旻王带回京都的那一支更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最锋利的羽芒。
李承胤策马绕到场边榆树下,淳王李承祯正与他那匹西域进贡的照夜白较着劲。那照夜白性子刚烈至极,不停地尥蹶子,脑袋使劲地甩动着。淳王攥着缰绳前仰后合,都快滑到马腹。
“老四!来和三哥换一下马呗,这畜牲性子太烈!”
李承胤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轻笑了一声,说道:“前些日子三哥不还欢喜得特意为它画了幅图吗?”
“唉,今日不同往日啊!这倔马今日怕是要让本王出丑!” 李承祯一边费力地控制着马匹,一边唉声叹气。
他瞥见旻王麾下那些云骑卫,有个戴抹额的高挑哥儿正俯身调整箭囊,墨色劲装裹出蝴蝶骨凌厉的线条。
“唉,老四,打个商量呗。”淳王凑近了靠过来,低声道:“你手里这么多高手,借三哥两个使使,怎么样。”
“不行。”李承胤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他,回答得干净利落。
“别啊,你忍心看三哥今日一头鹿都猎不到吗?”
李承祯哭丧着脸,他虽是个诗酒王爷,武力值低下,平日最剧烈的活动就是击鞠,但好歹也是皇室宗亲,要是在这狩猎场上一头鹿都猎不到,那可真是太丢面子了。
“不行。”
“为何!老四你也太小气了!”
李承胤不动神色环视了一圈,瞥见镇南王世子的阵营,目光顿了顿,道:“并非四弟小气,而是三哥不知,本王这些部下自小便在南诏长大……”
“本王知晓,这有何干系?”
“性子极野,要让他们听话可比驯马还难……”他意有所指地用足尖点了点那匹照夜白的下巴,继续不紧不慢说道:“所以本王在他们身上下了蛊。”
“啊?”李承祯愣住了,“什么蛊?”
“一种极为诡异的蛊虫,一旦有人脱离队伍,不出半炷香的时间,便会暴毙而亡。” 李承胤缓缓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轻声问道:“不知三哥是否想要他们性命?”
话音刚落,那位调整箭囊抬头看了过来,触及淳王爷呆愣愣的目光,他立即垂首。快步回到队伍中去。
“……”
“……” 李承祯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语塞。此时,他身下那匹照夜白,方才被李承胤踢了一脚,现在也似乎老实了些,不再那般闹腾。半晌,李承祯才虚弱地问出一句:“真的假的啊……?”
“自然是假的。” 李承胤心情极佳,潇洒地调转马头,脸上笑意盈盈,调侃道:“三哥怎的如此单纯,这般就信了。在三哥心中,莫非本王竟是那等冷血无情之辈?”
“唉,不是!你这小子,再这般胡言,本王可要唤你小名了……!” 淳王殿下逐渐红温。
旻王爷却仿若未闻,悠然驱马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