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一直在淋。
老房子,用的是老式燃气热水器,火旺,水温窜得很高,淋在头上有种又麻又烫的快感,但不能长时间对着一个地方冲,皮肤会有灼烧的痛感。
老何站在水龙头下,任这很烫的水淋着脑袋。
终于,头皮一阵结结实实的刺痛,他受不住,这才偏过头,关掉了水开关。
浴室一片氤氲。
他伸手抹掉镜面上的水汽,镜子里便浮出他那张疲惫憔悴的还有些发肿的脸。
从前的老何不是这样的,记得结婚十周年,老婆拉着他和儿子去拍全家福,简单化了妆,他套上影楼的西服,走出来时老婆瞬间睁大眼,她捂着嘴笑,眼里都是亮晶晶的。
“老爸好帅啊!”儿子调皮地跑来跑去,“我爸跟我妈,是美女帅哥组合!”
“必须的呀,我什么眼光啊!”
老婆很自豪地给他整理西服,赞赏地欣赏他一直保持得不错的身材。
她站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在摄影师调整镜头时,她突然扭过头,望着他甜蜜又娇羞地一笑……
老何伸手再次抹干净镜面,镜面更清晰了,记忆里那些甜蜜时刻恍若从来没有存在过。
都没了。
徐如意说得对,他就是个废物,面对凶手,他什么都做不了,即便知道真相,也只能眼睁睁干看着这个人逍遥法外。
因为他没有证据,他找不到证据。
妻妹的案子如是,秦关的也如是。
岳父母定然是秦关杀的,但是,一个已经过去两年多,现场早已不存在,死亡原因都毫无破绽。
另一个就在四个月前,但是同样,没有现场没有证据没有破绽。
“你除了盯着我这个弱者还能做什么?亏你还穿这身制服!你也配!”徐如意离开时丢下了这句。
这话老何不是第一次听,儿子也曾说过的——儿子高三填志愿,老何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小伙子,故作轻松地想要跟他拉近乎:“明昊,是填警校吧,你从小愿望不就是当警察嘛——”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遭到了儿子的唾弃,“当警察,跟你一样的吗?连个凶手都抓不住的?亏你还成天穿着这身制服,你也配!”
那天,妻子批评了儿子,也试图劝慰他,“明昊还小,他还不懂事,你也不要生气……”
老何什么都没说,无声地离开了——他没有生气,他觉得儿子说的对,抓不到凶手的那些日子里,这身制服穿在身上仿佛生了刺,无形的刺,时时刻刻扎得他生疼。
可是,他能怎么做?
老何捏紧的拳头抵在冰凉的盥洗台沿——两个死者都已火化,如今什么证据都没有,他如何以此去定秦关的罪?
而如果他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徐如意说真话?要求徐如意交出“曾德美”,坦白自己在案子中的所有操作,让“戚敏被杀”一案真正大白于天下?
手机在响,上司齐志飞已经打来N个电话了。
不用接老何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这个案子热度已经更高了,原本“被岳父母养大的凤凰男出轨杀人”这些字眼就够劲爆够吸引眼球了,紧接着又是各种反转,什么徐如意是夜店常客啊,徐如意表面乖乖女实际上包养男模啊……
老何当然知道这是秦关的伎俩。
而秦关,还把矛头对准了他——就在刚刚,网上甚至爆出了他和徐如意的照片,两个人在清水河旁争吵的模糊画面,被人各种恶意解读。
“徐如意是不是有嫌疑?有嫌疑有证据带到局里来审问啊,为什么要带她去那?”齐志飞很不解。
因为那地方是她父亲的出生地啊!
老何原想着在那个特殊的能够触发徐如意情感的地方去说服她——之所以用“说服”,是因为他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徐如意参与了!可是又没有证据证明徐如意完全没参与!
这样混乱不堪的案子如何重新递交上去?
那些他自己都存有各种疑问的细节,又如何在法庭上经受住秦关和他的律师团队的敲打?
一旦“证据不足”,这个人又能逍遥法外了。
想到这里,老何心头又堵得严严实实。
手机又响了一声,老何目光扫过立刻拿起,打开屏幕——真的是儿子的信息。
“就正常吃饭,”儿子这是在回复自己生日吃了啥。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这是回复老何的另一个问题——老何是看妻子的朋友圈得知儿子周末要和朋友一起去跳伞,他觉得那玩意儿危险,就多问了几句,本意当然还是想阻止儿子去做。
阻止不了。
老何拿起手机,像往常一样斟酌着要如何回复。
目光就这么落在儿子那句话上——不试试怎么知道?
是啊,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行?怎么就知道做不了做不到?
试试。
老何抬头看着镜子里颓废的自己——他试都没试过,为什么就直接定义“不行”、“不可能”、“一定输”?
那秦关确实高竿,心机深沉,作案时冷静理智,抹去痕迹时又高效又专业,但,真的不试试就直接认输?
老何放下手机,深呼吸,再深呼吸,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再次抬眼,看着镜中人。
他的目光渐渐聚拢,渐渐凌厉。
试试。
他从来不是个多聪明的人,但,笨人也有笨法子不是吗?
老何想定,快速擦干头发,穿上衣服,下楼,钻进车里。
汽车一路呼啸,行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到达郊区,过了一座桥,桥对面不远处,就有个不小的修理厂。
老何在修车厂前停下车,一个浑身油污的年轻人就走过来:“哎呀何队,你是跟我心有灵犀吗?我刚刚弄好,准备给你打电话,你就来了!”
他说着,带着老何走进去,绕过外面的洗车间,修理间,直奔最里头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后面是一间上锁的仓库,男人掏出钥匙,打开,然后麻利地从货架上搬出一个不小的物件。
那是一个轮椅。
严格说,是一个遭受车祸、支离破碎、被缝补了无数补丁的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