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概是说上瘾,开始滔滔不绝。
“你每日天不亮起身上朝,完了回来就是批奏折,累得眼底发青,不过是把鸡毛蒜皮都攥在手里。”
杜暖暖将朱砂笔往青玉笔山上一搁,溅起几点殷红。
随手拿起一本奏折扫了眼,“岭南道请安折子夸了三百字荔枝长势,陇右道邀功折子用了半卷绢帛描摹祥瑞白鹿——这些破事也值得皇帝亲阅?”
要她说,这些都没必要看,扫都懒得扫,还不如丢一边垫桌脚。
慕容衾倚在龙纹凭几上,玄衣广袖铺满整张紫檀案几,闻言指尖在奏疏堆里叩出闷响。
“局势一直不稳,这些年边关也屡次发生战乱,再加上国库空虚,御史台那群老狐狸,巴不得朕错漏半分......”
作为皇帝,他很多时候也身不由己。
其实他没有告诉杜暖暖,有些乱七八糟的奏折,他都是让苏得用麻袋装了扔仓库长虫,但是表面文章要做足。
尽管如此,来自全国各地的奏折依旧多得数不胜数。
杜暖暖看他这样子,觉得他肯定是不懂变通,所以继续给洗脑……呸,是提建议。
“就因为如此,所以更要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她抽走他掌心的象牙柄麈尾,雪白马尾毛扫过案上舆图。
“六部各司其职——户部专理钱粮赋税,刑部断狱讼案牍,工部督造河工器械。每日辰时让尚书们聚在文渊阁,按类分拣奏章。
各部批各部的,只有紧急重要的再给你亲自查阅。至于批奏折的那些人,要是没重要事你就让他们迟点去上朝,两班倒。”
慕容衾“……”
第一次知道上朝还能两班倒的,而且据他所知,大衍从未有过工作倒班的。
暮色透过万字纹窗棂斜斜切进来,在她鬓边步摇上碎成粼粼波光。
慕容衾望着她蘸墨在案上勾画的影子,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样子。
一身男装,清秀儒雅,他还想将她派去岭南,而且还吓唬她。
突然觉得自己好该死。
闷闷开口,“若遇各部推诿之事......”
“那就设议事堂呗!”
杜暖暖将麈尾往东南方位重重一戳,“选五名重臣轮值,遇跨部要务当场集议。你每日酉时听他们呈报十条要事即可,余者皆按《大衍会典》定例处置。”
感谢自己,这段时间没事看了些书,不然还回答不上来。
也感谢慕容溟,偶尔会给她提及一些朝堂之事,不至于让她一问三不知。
她虽然不会朝政,但是可以借助上下五千来文明,依葫芦画瓢。
殿内龙涎香忽明忽暗,慕容衾的织金袖缘擦过她腕间翡翠镯。
“若他们结党营私......”
“每月初七着锦衣卫突查批红存档,腊月命巡抚暗访地方落实情形。”
她突然俯身逼近,淡淡桃花清香混着墨香萦绕在他鼻尖。
“再让御史台与司礼监互相监察——慕容衾,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喉结滚动着向后仰,后脑却抵上冰凉的金丝楠木椅背。
女子的吐息拂过他滚着蟠龙纹的领口,“还是说......陛下舍不得这朱笔批红的滋味?”
“暖暖果然聪慧。”
慕容衾猛地攥住她欲抽离的手腕,眼底却漾开笑意。
其实他曾经也想过这些问题,只不过一叶障目,他从未想过,投到自己案前的奏折还可以推给别人。
更没有想过,上朝还能换班。
他手上一用劲,直接将她扯坐自己膝盖上。
奏折因为这一动作被碰到,哗啦啦洒落满地,惊得鎏金仙鹤烛台晃了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水经注》摊开的页面上。
夜幕降临时,御书房已悬起簇新的洒金宣:
【奏疏分拣规制】
一曰急务:军情、灾异、民变即刻呈御览
二曰常例:赋税刑名按旧制分发六部
三曰闲篇:祥瑞请安等归入司礼监存档
杜暖暖咬着笔杆看宫人们搬运卷宗,忽觉肩头一沉,玄色大氅还带着体温裹住她。
慕容衾的声音混着夜风递进耳蜗,\"明日早朝,暖暖可愿立在屏风后听着?”
她转头望见廊下二十四盏明角灯次第亮起,照得他眉眼间倦色纤毫毕现,却比初见时多了几分鲜活气。
原来剥开层层威仪的帝王,内里仍是个少年。
这得有多信任她,才让她去垂帘听政。
杜暖暖内心五味杂陈,抿了抿嘴唇,摇摇头。
“我就不去了,明日想继续练习飞鸟,过些日子想去接小珏,我答应亲自去接他回来的。”
慕容衾一愣,心中突然充满苦涩。
张了张嘴,干巴巴地道:“好。”
想了想又开口,“届时朕让莫子非跟你去,你自己一个人,朕不放心。
她要去接另一个夫郎,他们几人谁去都不太合适,所以能做的最多就是派人去保护她。
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吞了吞口水,还是没忍住道:“今晚,可不可以留在宫里?”
杜暖暖犹豫了一下,看到慕容衾眼中的期待与不舍,轻轻地点了点头。
慕容衾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太开心了!
更漏声撞碎在汉白玉阶前时,慕容衾握着杜暖暖的手描红批注。
羊角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揉进《水经注》泛黄的裂隙里,晃动的烛芯在\"河出昆仑\"四字上抖落几点朱砂。
“陛下,太子已经等候多时了。”苏得实在看不下去,站在一旁提醒。
慕容衾此时才突然反应过来,他们忘记吃晚饭了。
杜暖暖陡然推开他,猛然站起身,惊呼一声,“啊,小博不会饿坏了吧!”
造孽哦!
她一来看到慕容衾就只想着怎么给她洗脑,呸,是提建议,压根没想起还有个孩子做完功课等着吃饭呢!
两人急急忙忙赶到膳房,慕容博已经等候多时。
看到二人,心里有些委屈。
“父皇,娘亲,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啊,再晚一点,儿臣都要饿晕了。”
杜暖暖瞥了眼苏得,对方不敢与她对视,急忙低下头。
他其实早就想提醒的,奈何自家陛下看他眼神太恐怖,再加上二人黏黏糊糊讨论得热火朝天,他不敢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