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房中休养,这几日住在神社里的医师前来看诊,他摸了摸脉,又看了看夫人的脸色与呼吸,叹了口气,还是照着老药方继续抓药。
“夫人的身体……什么时候能转好……”
继国神官板着一张脸,像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人,直板板地询问医师。
医师摸摸袖子,回避了神官大人的视线,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和过去一样恭敬地回复道:
“继国大人……夫人她的身子其实不是问题,只是心怀忧愁……她不愿意好起来,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继国神官:“……”
医师惭愧地唏嘘两声,掩面而走。
缘一站在不远的角落里,看着父亲呆呆在回廊上站了一会儿,被屋里的阿系呼唤,才像是大梦初醒。
继国神官转身面向妻子的房间,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推开纸门走进去。
纸门没有合上,里头传出些呜咽似的话语,零星过耳,缘一没有听清。
他可以听清的,只要稍微集中些注意力就好。
继国缘一有时候也发觉出自己身上的奇异来:
他眼中的世界,和兄长眼中的世界,似乎并不一样。
他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可以察觉到极轻微的空气的流动,可以听到分明隔了墙壁那头的人言——更遑论人类的肢体与动作,在他看来简直如同解剖列好的挂画,几乎在抬眼的一瞬间就能猜出对面的下一步动作。
一开始察觉到这一点,继国缘一当然会下意识觉得惊惶。
他……为什么会和兄长不一样呢?
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
于是那几日的晚上他竟然无法睡好,兄长推开纸门来看他的时候,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看向兄长。
“我又把你吵醒了?”
兄长用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话,带点儿抱歉的意味。
他拉门的声音很小,其实已经竭力控制。
缘一沉默地撑起身体,摇摇头,又走到兄长身边,说今天想要和他一起睡。
兄长立刻发现了他的奇怪,并露出体谅的神色: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扰动你睡不着?”
他们躺在一个被窝里,缘一将困扰自己的一切都和兄长诉说。
他诉说自己的奇怪,诉说自己的苦恼,诉说自己的担忧,还有那些奇怪给自己带来的困扰……
这样诉说的时候,缘一突然发现——啊!这场景,和白日里信徒向岩胜诉说困苦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他竟然在拿自己的事情让兄长大人烦心!
无法为他解忧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制造更多忧愁出来……
缘一立刻住了嘴,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口。
但他住嘴太晚了,至少这时候,凭借刚刚的讯息,继国岩胜已经明白了缘一的苦恼:
“因为……缘一是天才啊!”
兄长大人这样断言道。
在缘一尚未回转过来的时候,岩胜接着说道:
“父亲,还有教导我们的武士不就这么说的吗?缘一是不世出的武道天才,如果只是力气大一点,反应快一点——那不过是优秀一些的武士而已,才称不上是天才!”
缘一鼓着脸,却并不因为自己是天才这件事情而高兴,他执拗地困窘于自己的烦恼之中:
“我和兄长……为什么不一样呢?”
“诶?”岩胜发出纯然好奇的气音,“虽然这么说,但我可不是天才哦,我的武道成绩……唔,虽然先生说还不错,但是你知道的吧,按照我的天赋,即使勤奋的练习,应该也脱离不了武士的范畴……大概会到父亲年轻时候的水平吧?
可父亲年轻时候也不过是个失败者……”
说到与父亲有关的话题,岩胜小心地将语调下降,悄悄说道:
“再怎么努力也只会是和父亲类似的水平……那好可怜……所以我也不准备在武道上投入很多精力哦……”
缘一并不觉得兄长大人的决定有什么问题。
倒不如说,能听到岩胜这样开诚布公地和他分享自己的心情,缘一本来垂头丧气的,现在突然又觉得有些开心。
他侧身,握住兄长的手,不好意思地发言道:
“我觉得,兄长这样就很棒!”
“咦?什么?”
“因为兄长的厉害不仅仅在武道上,你……你很聪明,也非常体贴人,说出来的话都好好听——能做到这些的兄长大人真的超级超级棒……”
“……”
继国岩胜瞠目结舌一阵,反应过来之后就在被窝里悄悄红了脸。
但正是傍晚,屋子里黑乎乎一片,他立刻庆幸起来,缘一看不到自己害羞的样子。
而这之后,过了一会儿,岩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同样对自己的弟弟大加赞扬:
“我也觉得缘一非常棒哦!用木刀击败父亲的样子其实非常帅!明明可以拜城里的大师学习剑道,以后成为了不起的剑豪,却决定留在我们身边——”
岩胜伸出手来摸了摸缘一的脸。
热乎乎的弟弟的脸。
他发自真心地感叹道:
“如果你离开,我一定会非常担心你,母亲也会茶饭不思,所以……虽然缘一有可怕的天赋,也希望你可以留在我们身边——
这样的话,如果说出来的话,就太自私了!
我要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决定你的未来呢?
那段时间,我其实非常担心……
父亲说要你留在身边,我害怕你会不高兴……但是你也愿意……
其实我是个非常卑劣的人吧……看到你被埋没天赋也会忍不住发自内心的高兴起来……可无论怎么想,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无法拒绝这样的未来……”
岩胜说着说着,语气渐渐就低了下来。
他想起来缘一刚刚和自己说明的他的困扰。
他说他坐在神社之中,却好像什么都可以听见,什么都可以看见,身边鲜明的现实世界,在他看来好像是透明的一样……
他对此感到害怕。
——这就是武道天才吗?
如果缘一在城里和剑道的大师说明自己眼中的世界,那家伙一定会哈哈大笑,自豪于收下的这一块璞玉多么优秀。
可因为父亲的决定,母亲的决定,还有他的默认……
现在的缘一却在神社之中,因为自己的天赋而惶惶不安。
他真是个糟糕的兄长啊……
继国岩胜想着这些,心中逐渐响起一些不甚愉快的嗡鸣声。
这时候,他听到身边的缘一凑过来,继续小声地询问他:
“兄长在责怪自己吗?”
岩胜:“……”
他打起精神想了想,才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道:
“是……我会有些责怪自己……”
缘一:“兄长在因为我而责怪自己吗?”
岩胜:“……是。”
缘一从被窝里伸出手,摸了摸兄长的脸。
他其实完全看得见,看得见兄长脸上一览无余的低落、歉疚,那低垂的眉眼,微微抿起的嘴唇。
——是看到之后,心脏就会忍不住一跳一跳有些酸涩的难过的脸。
可缘一装作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一样,他张开手在岩胜脸上乱摸。
摸到那个白白净净毫无胎记的额角,被自己扰动所以一眨一眨的眼角,还有发红但是强撑着不去躲避的脸颊……
缘一摸到岩胜的下颚,然后将自己的脑袋靠过去。
兄弟二人额头相抵。
“请不要这样做!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责怪过兄长!”
岩胜:“……”
虽然但是……太近了!
岩胜心中涌现出不合时宜的尴尬来。
但是面对弟弟一片赤诚的真心,如果这时候出言拒绝他的靠近,缘一说不定会很难过……
岩胜逞强着,将心神放在刚刚缘一说出来的话语上。
——从来都没有责怪过兄长……
岩胜:“……”
正因为是这样,他才会更加忍不住责怪自己。
面对哥哥的沉默,缘一想了想,继续说道:
“今天和兄长说的话……我困扰的是自己的不一样……啊没错!我是因为自己的不一样感到困扰,因为我和兄长不一样,所以觉得很奇怪,觉得自己很奇怪!”
他努力地将话题拉回来。
并为此喋喋不休:
“真的非常过分!
明明我和兄长是一起出生的,为什么我的额头会有奇怪的胎记?
为什么兄长轻易掌握的文学知识,我就是搞不懂呢?
为什么兄长说话大家都会听进心里流着泪的感谢,可是我……唔,我说的话总是会伤到其他人——但我没有想过这样做!
还有……这一次也是……我观察了很久哦……
大家都是人类,拥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两只耳朵、一个嘴巴,两只手和两只脚——每天走山路十里就会没有力气,会出汗;挥刀练习两百下第二天连手都抬不起来;只有吃饭才有力气继续干活……”
说着说着,缘一的声音逐渐嘈杂起来:
“可我不是这样!
我和大家,一点都不一样!
无论走多远的路,我都不会出汗,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先生让我挥刀的时候,那就挥刀好了,两百次挥刀和两千次挥刀,只是两千次有些耗费时间;
有时候会肚子饿,但是肚子饿的时候还是觉得有力气,什么都可以做……
我也是人类啊!为什么我和大家一点都不一样!
我和兄长也是,完全不一样……
难道……”
岩胜终于听清楚弟弟的痛苦:
“兄长大人,难道……我其实是个怪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