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佐拒绝了老熊的邀请,但却坐下来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老熊身材壮硕,吕佐看他吃东西如同风卷残云一样,没过多大一会儿,桌上几盘子菜肴就已经干干净净了,酒更是喝得涓滴不剩。
“老熊,你家里究竟还有没有亲人了?”
老熊翻了翻白眼,“远房的亲戚还都在,近枝儿的就只有我一个啦!妈的,这场大灾来得突然,家里人一点准备也没有。”他懊丧地挠了下头皮,“都怪我,一家老小将近百八十口人呢,全都被杀啦!”
吕佐早就知道了老熊一家的经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他也就品味得出来,姓麻的县太爷虽然的确用计巧妙无比,但也太阴狠了些。
“都头问这个干什么?我不会因为家里的事情就……”
吕佐摆手打断了他,“除了咱们县里当班的衙役,你在街面上有多少兄弟?”
熊霸猛然抬起了头,“都头是要用人?人嘛,咱们有得是!”
“你那些人?”吕佐脸上带出一丝不屑来,“我可不敢用,一个个嘴巴比麻袋还要松。”
“都头,口风紧的也有几个,要不……”
“明天松鹤楼我请客,你带几个精细的我见见,有点伙计让大家帮帮忙。”
“吕都头,你咋这么跟兄弟说话,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的事情就是手下兄弟们的事情,不用你请客,你只管吩咐!”
“我还是见见他们,别忘了,在松鹤楼。”
“……好,没说的,都头亲自请他们喝酒吃饭,他们可有得吹啦!”
“老熊,第一,我说的这件事除了你我谁都不能告诉,包括你明天带去的人。”
老熊突然发现吕都头的目光中带着三分阴寒,虽然喝了差不多有一斤酒,但一股寒意从心底里涌了上来。他连忙点头。
“第二,明天一大早,你在海边替我安排一条大船,找两个可靠的船夫,如果有两个人前来雇船说是去看海,无论如何要让他们上到这条船上来,安排得要自然。两个人其中一个看上去有病,特征很明显,别弄错了。”
老熊的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靠海吃饭的人中有不少他一起长起来的兄弟,大船有的是。
小竹子果然遵守了昨天的约定,他带着端木再来到海边的时候,太阳已经悬到了头顶上方,今天的天气跟昨天一样好,海水如同一块巨大的蓝色宝石,小竹子提着一大篮子食物,昨天他没准备吃的东西,两个人都饿得够呛。端木还带了从店伙那里要来的干粮,他准备让那些有着猫叫声的海鸟吃个够,对此,小竹子也只是轻轻一笑。
“你只在店里不要出去。”小竹子嘱咐沐南天,“金小乙一定还有人手,我今天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是卖什么药的。”
海边有四五条大一些的船,但看上去干净整洁的只有一条。船夫有两人,是父子,没等小竹子询问,端木就直奔这条船过来了。跟在后边的小竹子觉得端木森森自从到了海边后,似乎健康恢复了不少,起码精神头旺了许多。
端木是个对花钱没有想法的,昨天雇的那条船又破又小,老汉张口就要了二两银子,小竹子知道二两银子,够他打鱼赚半个月的。
今天这条大船只怕没有五两银子,船家不会答应。因此当听到上了年纪的船老大说只要一两银子时,小竹子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有些犹豫,因为这太反常了,如果这条船是金小乙安排下的计策,那危险就太大了。小竹子的水性不好,在辽阔无际的大海上,任你多高明的功夫也无计可施,关键还要保护好端木。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端木已经自己登上了船,等小竹子上了甲板后,看见端木已经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船头的一把宽大的椅子上了。小竹子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递给船老大的儿子,年轻人眼睛望向父亲,船老大笑了,说回来再给不迟。
小竹子觉得太反常了。
大船升起了两张帆,爷两个一前一后忙活,船就轻盈地划开水面向远处驶去。驶出了一个时辰,船后边的陆地就已经模糊起来。小竹子吩咐就停在此处,两人又下了帆,年轻人将一个四五十斤重的铁锚抛下了海,船就停在了这片海面上,随着水流不住轻轻摇摆。
端木兴奋得高声大叫,两颊晕红,小竹子见他高兴,只好由得他,只提醒他离船舷远一些,船老大看端木高兴,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旁边,说道:“公子只管放心,这样的天气,我们爷两个保你们平平安安地,只管闹就是。”
小竹子心里冷笑,他不住向四周了望,果然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远处另一艘船渐渐驶近,船老大以手加额,问蹲在船尾的儿子:“那是谁的船?”
“现在还看不清楚,不过左右都是咱们一起的朋友,今天海上天气好,有胆大的出来这么远打渔。”
小竹子早就注意到爷两个虽然皮肤黝黑,身体健壮,但是并不会武功,料想他们动手也只能在水里想办法。如果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可要先下手为强,抢先治住了两人。
再过了半个时辰,那只船渐渐驶近,船老大已经认出来,“哦,是吴家哥俩。”拢起手在嘴边大声喊道:“吴家兄弟,你们也到这里做什么?”
过了片刻,那边船上有声音传过来,“原来是七哥,我们见今天天气甚好,来抄两网试试!”
小竹子假装陪着端木在看海鸟捕鱼,目光却始终盯着那只船,耳边对父子俩的动静一刻也不敢放松。眼见那只船离这里还有半里,却下帆停住不动了。
小竹子心里盘算,对方就算有四五名好手过来,自己也不放在心上,就怕他们在水里搞什么手脚,但若要潜水游这么远,只怕水性好的人也办不到,一颗心渐渐松了下来。
到了中午,船老大竟然端出四五个菜来,请两个人一同吃,小竹子担心他的饭菜有问题,只说不用客气,也拿出自己准备好的食物来吃。端木见船家的饭菜新鲜,有许多的海鲜,不顾小竹子劝阻,大方坐下来同船家一同大嚼特嚼,小竹子只好叹了口气,自己却一口也不肯吃他的。
一直到了太阳偏西,端木兀自不肯离开,直到船老大指着西边天际的一团灰黑色的云彩说大雨随时会来,那时海上巨浪滔天,咱们只怕都得葬身于大海里,这才怏怏不快同意了。小竹子见另外那只船也正在升帆启航,心里知道这只船必是金小乙用来监视自己两人的,极有可能金小乙就在船上。
小竹子猜得不错,金小乙果然就在那条船上,他跟踪监视了小竹子两人一天,却见二人只是在看海,心里游移不定,不知道这小子究竟在耍什么诡计。
等船靠了岸,小竹子心才算落地,在飘浮不定的大海之上,任你有多高的武功,也是感觉无能为力。他见另一艘船始终远远地跟在后边,想留下来偷偷观察一下,但端木这一天劳累已极,下了船人已经不能行走,只好雇了个车回到客栈。
“当真奇怪,我今天虽然一天没出店门,但暗中观察了几次,并没有特别的人在这附近徘徊。”听了小竹子的叙述,沐南天告诉他。
“咱们现在也只好以静制动了。”
傍晚,松鹤楼上,最大的雅间里坐着六个人,除了吕佐跟老熊,还有老熊带来的四个人。
听了熊霸将小竹子两人一天的经历说了,吕佐也皱了皱眉头,小竹子怎么突然会对大海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他是南方人,多大的水没见过呢?
只有一种可能,小竹子是带别人去看海。就是那个病人么?他是什么人,能够让小竹子心甘情愿地陪他看海呢?
吕佐见酒菜已经上齐,就举杯敬酒,其余几个人赶紧站起来,个个脸上惶恐中带着三分得意,在这个县城里,都头竟然亲自请他们在最大的酒楼吃饭,这份荣耀可不是轻易能得到的。
过了一个时辰,六人人陆续地从酒楼里走了出来,他们没有得到期望的酒足饭饱,但心里都十分激动,因为他们现在是能人了,就连都头都亲自相求,并且还得到了一份承诺,如果事情办成了,人人都可以得到一笔大大的赏金。
“从此以后,姓吕的都欠你们一份人情。”
当他们走在街上时,两边店铺里的灯火已经很亮了,他们带着三分酒意,三分骄傲,三分笃定混入了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然后,你就很难再把他们找出来。
金小乙快急死了。李继勋特意给他的人手到现在连个影子也没有见到,他不得又骑马跑了一百多里,再找到养鸽人,再发出一条信息,然后马不停蹄地又赶回来,他已经在船上呆了一天,从养鸽人那里回来时,已经过了三更。
他用二十两银子买通了客栈里的一个伙计,当伙计告诉他一切正常时,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不行了,他必须回去美美地睡上一觉,他是一个人,不是一匹牲口!
他换上丝绸睡衣,在雨声中很快就睡着了。尽管外面电闪雷鸣,但金小乙仍然在打着酣声,当一个人走到他榻前一尺处的时候,金小乙左手短刀电闪而出。
那个稳稳地捉住了他的手腕。金小乙连续踢出两腿,那人用另一只手连续挡住了他的夺命连环脚,当那人攥住他的手陡然发力时,金小乙就变得像一条卧在沙滩上的鱼一样无力了。
李继勋满意地点点头,佟小乙跟严小乙才走进屋来,他们每人端着一个巨大的烛台,屋里霎时亮了起来。
“很好,你于酣睡之中到应变这个过程,我只数到了四,很不错,你有进步!”
金小乙感觉身上的气力在恢复,他这才跪下来,给主人磕头。
“多谢主人夸奖,小乙不敢忘记主人的教导。”
“你们两个要向他多学习,这几年你们两个可被金哥儿落下啦!”
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人都低下了头,嘴里都轻轻说了声“是”。
“主人夤夜冒雨前来,都是小乙虑事不周所致,还请主人责罚。”
“你能够以大局为重,排除万难跟踪小竹子,这份忠诚值得夸奖。”李继勋想起了金小乙在信中对玉姑的抱怨,又道:“玉姑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事后我自会处理。武髦杰跟王震北双双毙命于大火之中,可是你亲眼所见?”
“是,第二日小乙还到灰烬之中进行了勘察,两人心骨均已经化作灰烬。”
“唉!王震北跟随我十几年,到头来还是做出了背叛我的事情,看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我领悟得还不够深啊!”
“都是小乙无能,才……才未能……未能完成主人的任务,请主人惩罚!”
“武髦杰的事情我有责任,我早就知道他被玉姑带回汴梁,你们也都告诉了我,但我始终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再有那个九伯关键时刻……唉!”
“……九伯……也……已经心力了,他也未必是小竹子的对手……”
“短短半年时间,这个年轻人何以有如此进益,难道他们华山派果然有什么神仙秘术!”这句话三个小乙都没回答,因为李继勋是在自言自语。
过了半晌,李继勋道:“我调派给你的人手还没到吧?”
“是,小乙今天跟踪小竹子在海上呆了一天,回来后见主人所派之人仍然未到,小乙就又去了一趟鸽房,给主人发了信息,刚回来不久……”
“这么说,小竹子脱离你的监视有几个时辰?”
“小乙已经买通了他所住客栈里的一个伙计,他现在是我的眼线。”
李继勋皱起眉头来,这种人他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帮市井之人见钱眼开,见利忘义,向来不能成事,金小乙却这样做也实在是不得已之举。
“今天累了你啦,你且好好休息,我的住所安置在县衙后院里,以后有事到那里找我。你今天先好好休息,明日卯时到那里聚齐,我自有新的安排。”
出门之前,李继勋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轻声道:“金哥儿,我心里有数!”说完走出门去,外面的风雨已经停了,金小乙忽然想起来他们三人身上竟然都不是湿的。
这没什么奇怪,他们一定是乘车来的,自己的第一封信发出到今天不过五日,李继勋竟然就到了即墨,怎么坐这样快!
只有一种可能,他是乘“鲛”号来的,如果他真的是乘鲛号来的,那有没有可能,他来得更早,只不过今天才来见的呢?
金小乙躺在被窝里,身上冷汗不住地渗出来,李继勋这个人,太可怕啦!
麻忠君心事重重,他不得不忍受老婆的牢骚,而忍受老婆的牢骚是他这辈子最难过的事情。但这次老婆的牢骚是有情可原的,一个京里来的人公然占据了他的住宅,他甚至都没有见到那个来的人,只是这个人的一个手下拿了一块腰牌就把他彬彬有礼地请了出去,他的老婆不敢跟这些人发牢骚,所以他承受的牢骚就加倍了。
当然,县里有钱人的房子住起来比自己的要宽敞太多,也舒服得紧,所以当他的老婆住进了一个大户人家之后,她脸上的乌云散开之快连帮忙搬家的熊霸也不禁莞尔。
“不要问!不要打听!更不可外传!”麻太爷对着熊霸严肃是说道,“京里来的这人身份神秘,他来办的事情别说是我,就连州里的的人都不知道。”说完他把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脸上的神色是从来没有过的郑重。“知道了反而不好!”他把“不好”两个字说得很重,熊霸跟他这么久,已经明白“不好”两个字的含义,那表示“很不好”,严重时会丢了性命,他太懂了,因为他家里出事的时候,太爷曾经说过一次“不好”。
所以当吕佐向他询问太爷何以要搬家的时候,熊霸也学着太爷的样子向他示警。
吕佐眉毛又皱了起来,熊霸就觉得吕都头跟太爷一样,心事太重,他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太麻烦,有话向来都藏在心里,让你莫名其妙又心痒难搔。
“总留下有伺候的人吧,既然是京里来的官儿,喜欢享受是必定的。”
“一个都没留,连太太特别宠爱的那只猫都请了出去。”
吕佐没办法了,他不能让老熊自己去办这件事情,不是因为不信任他,而是怕给这个鲁莽的家伙带来危险。于是他就坐在对着衙门后门的那家茶肆里呆了一天,他让茶博士今天歇业,所有的损失由他来补,茶博士乐得清闲一天,但坚决不让吕都头破费,他欠着都头好多的人情呢,难得有这么一次效力的机会。于是他赶着毛驴,毛驴上坐着他新娶的老婆回岳父家去了,并且告诉吕都头,他要七八天才回得来,吕都头尽管住在那里好了,吃的用的一应俱全。
吕佐让他帮忙写了一块歇业的牌子挂在外面门上,然后偷偷地把十两银子塞进了驴身上的褡裢里。
茶博士走后,吕佐就一直坐在窗前,窗子有个竹子编成的遮阳帘,这个帘子由细细的竹条编成,有特别小的缝隙可以透光,好处是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情景,而里面的人却能够看清外面的景象。
其实到了下午,吕佐就已经看见了佟小乙,后来又见到了严小乙,他们两个从衙门的后门出来之前,总要先开一半,等一会儿再出去,走在路上的时候,还不时看看有没有人跟随。
“可真够热闹的!”吕佐喝了一口酒,轻声说道。
端木森森唉声叹气地躺在榻上,他不再发脾气了。因为连续两天看海,累得他已经起不来了。虽然他会偶尔喊小竹子进来给他送这送那,但小竹子的好脾气让他再也不能欺负人家了。
沐南天上了一趟街,回来的时候把感觉告诉了小竹子。
“肯定有人在监视咱们,虽然我没看到金小乙,但他一定安排了别的什么人在监视咱们。”
小竹子同意他的说法,因为他太了解金小乙了,他昨天晚上已经想好了,他有耐心,看看这个家伙到底想要干什么。让他发愁的是端木,如何能够在有事的时候保得他的平安呢?
可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把他牵扯进来,一旦遇到危险,甚或是伤了他,如何能给端木大哥一个交代呢?
这里不竹林村,会里的帮手也只有沐南天一个人,而沐师哥也是刚刚入会不久,他没受到过严格的训练。他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可他既缺帮手,更缺少对这里环境的了解,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伙计又敲门,问中午吃什么。他太热情了,因此小竹子早就疑心他已经被金小乙收买了,但这个人不会有太大的价值,小竹子甚至没有把这个伙计的事情告诉师哥,沐南天会露出马脚的。
金小乙明显是从那场大火之后跟踪过来的,那个驼背的女人不知道有没有跟他在一起,小竹子能够确定的是九伯肯定已经跟他们分开了,即便在一块儿,他这次也不会再帮他们的,九伯欠的人情债已经还清了。
金小乙缺少人手儿是一定的,否则他早就公然找上门来。那么他一定在等人来,目前来看他只能做到监视自己三个人的行踪。趁这段有限的时间,必须得想出个办法来,或者找到帮手。
这里太偏僻了,怎么能找到帮手呢,萧师哥现在能否到了杭州都不一定,等他再返身回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端木又在里面的屋子里叫着什么,小竹子叹了口气,这个祖宗什么时候才能安静地躺一会儿呢,他太需要静养了,可他的性格却一刻也不肯消停,端木宏广曾经告诫过小竹子,“很多时候,你不必总按照他的要求去做,那样会把你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