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待了没几天,我二哥也回来了。
接着,大哥就给我打电话,说,老家的堂兄弟们说在莱西有个私人医院,看脑梗看得特别好,他要把我妈送那儿去。
彼时已经是十一月底,天气已冷,新闻上说北部沿海地区都在下大雪,路上根本不好走;而且山东农村地方没有暖气,去了,不是对我妈身体更不好?
我反对。
反对无效。
我大哥说他已经雇个车把我妈拉到莱西了,说:
“你赶快跟单位请假啊!最晚明天出发!我跟你二哥都脱不开身,你赶快过来给咱妈陪床!
跟单位最少请两个月假,最好半年!”
我能有啥办法,总不能不管我妈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山东吧!
可是我去请假,哪个单位能让你请假那么长时间?
好说歹说,主任批了我一个月。
事假,不仅工资一分没有,五险一金也得自己再另外交。
那是旷远小村子里面的一个大院儿,南北两排平房。
我大哥没马上回海盐,他在那儿又待了一星期。
这一星期,他能折磨死人!
农村那地方,人们都习惯早睡,山东又天黑的早,每天晚上七点半,就熄灯了。
我妈我大哥也睡了。
他们都能早睡早起,我这些年晚睡惯了,那么早根本睡不着。在陪护椅翻来倒去翻来倒去快十二点了,才睡意朦胧。
可是我妈这时候开始,尿来了,而且她的那个尿是断断续续一点一点沥沥拉拉。
我拿个尿壶怼在下面给她接着,接完了倒厕所去,赶快躺下想睡——没两分钟,她又叫我:“我尿呀!”
这样反反复复,一晚上尿六七回,直到早上四点多。
四点多,外面那些农村人起来了,稀里哗啦打水刷牙漱口清喉咙吐痰打招呼的声音嘈杂,我大哥也醒了。
他醒了他就不让别人睡。
他喊我:“莎莎快点起来啊!人家都起来了!赶快打水买饭给咱妈按摩锻炼!”
我妈这时候也醒了,她结结巴巴喊:“我,我拉屎!”
赶快把小便器接点水放个凳子上;扶她起来,套上棉袄,下边腿上套上棉裤穿上厚袜子厚鞋;把她扶着先坐床沿上,两条腿耷拉下来放地上,我再扛着她挪屁股坐小便器上。
等她拉完了,把她拉起来先让趴床上,我去把便盆倒了,再接点温水给她擦洗屁股,给她提起裤子来坐好,把温开水端过来喝上几口。
然后就给她抬胳膊拉胳膊捋胳膊,抬腿拉腿锤腿。
这些都做完了,大哥买来早饭了——三个大包子,一大罐小米汤儿。
那包子是真难吃,一股大油味儿。
吃完了,我妈也该输液了,给脱了棉衣服侍躺下。
大哥这时候要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锻炼锻炼身体,我妈晚上尿尿没睡好接着睡,我得盯着输液。
一上午输不完,得输到下午一点半左右。
中午吃完饭,我大哥雷打不动要睡一会儿,两点钟,他准时起来,看见我还在睡,不高兴了。
怒气冲冲喊:“都两点了,你还睡!”
我说妈晚上一会儿一泡尿一会儿一泡尿我都没怎么睡,再说中午输液到一点半,我这刚迷糊。
他绷着脸道:“在海盐,我和你二哥给咱妈晚上陪床,也没有这情况呀!”
“妈那时候用的导尿管当然没这情况了!”
他并没有因此体谅我,反而继续绷着脸:“反正现在两点多了!得给咱妈康复了!你赶快打点水给咱妈擦擦脸!喝上点水就架出去活动!”
走廊的墙上有一溜不锈钢扶手,把我妈架出去,我妈好的那一边就自己扶着,这边我架着,弄着走路。
我妈那只坏脚总是歪歪着,走不了两步就要崴,反反复复,这可惹怒了心急火燎的大哥,他不顾头脸的冲我妈大喊大叫:
“叫你摆正了再走叫你摆正了再走!你干啥呢,啊,你干啥呢!”
我妈被他吓得直拽我的胳膊,恨不能躲我背后。
我本能维护我妈:“你喊什么,咱妈不是病了吗,你这么大喊大叫干啥?”
他又找我茬儿:“谁叫你那么扶咱妈的!啊?谁叫你那么扶咱妈的!”
他挥舞着拳头跺着脚龇牙咧嘴头顶着火的样子,简直要吃人!
走廊上别的病人家属都往这儿看,他不丢人我丢人,气得我搬个凳子给我妈坐下就回病房了。
不一会儿他就过来哄我:“哦哟,我也没说啥啊,你怎么就生气了!”
第二天还是如此,第三天还是如此,天天都是如此!
那天早上,他又去买早饭,我说:“哥哥,你别买那个大包子了,我和咱妈都不爱吃!”
“怎么不爱吃!怎么不爱吃!不是挺好吃的吗?”他回过头就大喊大叫。
我平心静气跟他说:“你没看咱妈就吃点皮,那馅一口不动?我这两天都买医院外面卖的那个馅饼,不觉得那个好吃点?”
“把你们撑的哈,才吃了几天饱饭,这么好吃的包子都不爱吃了!我不管!我就要买这个包子!”
他买完包子回来,我就出去买馅饼,我和我妈一人一个吃得可香了。
就是我大哥那个眼神,吓得我妈就想往我背后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