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出来”方仁礼对屋内喊道,
只听屋内一阵仓促的响动,一个皮肤黝黑有些局促的少年从里屋开门走出来,这少年的五官和方仁礼很像,但比他爹眉黑粗的样子明显多了些灵气,剑眉星目双颊分明,大概是继承了他娘生前的容貌,看起来虽然说不上英俊倜傥,但给人一种很有英气的飒爽感觉。
“爹,康爷爷”少年很有礼貌的向堂前的长辈躬身问了好,不过眼神有些慌乱,生怕被看出来自己隔墙偷听长辈谈话似的,
“牛娃,个子又见长咯,比福顺壮实多了”老村长笑眯眯的看着青涩少年,这孩子是他眼见着长大的,当初难产保住一条命,巴掌大的瘦小模样,没曾想现如今都比他老康高了,四肢匀称肌肉紧实,手臂足足比同龄孩子粗了一半儿,黝黑的肤色和棱角分明的脸,透着一股子牛犊的朝气和力量。
方青牛笑着应了老村长的话,就乖乖站到一旁了,给两位长辈留出谈话的空间,
“村长,这15口锻铁刀不是件容易办的事,旁的我都不问您要,事成后您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接下这差事”
“你说,只要我老康办的成的事,你尽管开口”
“这孩子年末就满十六岁了,再跟着我也学不到东西,这次的差事如果办成了,您答应我把今年村子的县考名额留给青牛!”
“这...”老人有些吃惊,没想到看似平日里对孩子不怎么上心的方仁礼居然提出了这个要求,要知道这县考名额青牛村可只有四个,适龄的孩子村中就有二十余个,家家都来求过他,
“若是往年你为村里办成这件大事,我肯定力保牛娃取其中一个名额,但这届县考却未必是件好事,我劝你还是让牛娃接着在村里的私塾识字,跟你学打铁的本事”看了一眼静立一旁的少年,老村长眼中满是关爱,
“村长,您有什么顾虑?”
“怎么说呢,你可知道广隆初年那几届孩子的下场吗?”老村长本来不愿意多说,因为当年的事在吴越国似乎成了无人敢提的禁忌,
“您是说‘广隆国耻’吧”方仁礼远眺了北方一眼,沉声说道,
“嘶”老村长浑身一惊“小声点儿,小声点儿~”
方仁礼觉得有些滑稽,此时吴越举国皆知,虽已成禁忌话题,但这穷乡僻壤的地界,也不必像老头子这么谨慎,
“广隆初年当今吴王年少继位,好大喜功,识人不明,导致广隆三年一战而失国土直至今日,有什么说不得的?”
“话虽如此,但吴王尚在位,妄谈国事是要吃官司的......慎言”老村长规劝了一会儿,见方仁礼不再乱说,才稍显安心,
“仁礼,我一直想问,你在军中谋过职吧”老村长试探着问方仁礼,这话他心里放了好多年,直到刚刚方仁礼提到广隆三年和当今吴王时激愤的表现,他才憋不住问出口,这十几年来,他与这寡言的方仁礼相处最多,从言谈举止中能感觉得到,这个相貌平凡的汉子见识和眼界远超其他庄户人家,举手投足间沉稳利落,透着一股生人勿进、不怒自威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他见过的州府军头很像,甚至还要更深不可测一些。
方仁礼目视远方未加否认,只是接着说道“您去过渤州么,临海处有个村子,和咱们村很像,那儿的崖铁锻造的刀更有韧性,与寻常铁器相击百次而不卷刃”,
“嗯,渤州曾是吴越最北的大州,州府所在便是渤州城,我虽没去过但也听走商说起过,渤州盛产鱼货、崖铁,又因为西接武周、北临大燕成为燕、周、吴三国交汇的贸易枢纽,大燕盛产的皮毛、乳酪、战马,与武周的铁器、烟叶、黑瓷都在这里流通,盛极一时”
老村长眼中向往,但又转而落寞,“但广隆三年那一战,吴王被迫割渤州大部给武周,朔河以北的草原给大燕,渤州从此就与其他州县难通往来了,让人唏嘘啊”
老人突然目视汉子,广隆三年,这不就是方仁礼落脚青牛村的那一年么,他突然明白了,兀自大笑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小子不但是行伍之人,还是那场刀兵之争的亲历者吧,哈哈哈,你小子瞒了我这些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赞成此时让牛娃去争这县考的名额了吧?”
方仁礼拍了拍一脸茫然的方青牛肩头,朝村长点了点头“吴越国共两条取仕之道,一种是普通人私塾大学的文试路子,另一条则是通过县考的严苛选拔进登云府习文修武,跻身吴越国真正的精英之列。”
“登云府是吴越最大的劲气流门派,历年选拔条件苛刻,但凡能进去的人,将来在吴越都有远超常人的实力和地位,吴越当今号称最强的劲气流武者,就是出自登云府的‘慈虎’李洪基”说起这个名字方仁礼眼神中满是崇敬,
“登云府地位超然,但广隆三年一战,吴王盲目命令登云府精锐尽出,最后被奸细出卖遭到周、燕联手设伏,府内精锐损伤大半,武周又暗调大量二三阶高手偷袭登云山门,导致当时刚入门的数百名少年被屠戮殆尽,所以,您怕这一次战端一起,又重蹈广隆三年的惨剧,让这小子丢了性命。”
“既然知道,你还让他去?”
“嗯,他得去,因为他的母亲就生自渤州!”
清晨,宁静的小村天还微亮,各家各户的公鸡像说好了似的交相打鸣,预示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方家里屋的木床上,一个精壮的少年正四仰八叉的打着鼾,嘴角残留的口水印记清晰可见,一幅平静祥和的景象...
“哎哟!”(?`?Д?′)!!
一声惨叫,少年忽拉一下从被窝里弹起身,眼睛还未睁开,捂着屁股绕着板床正反跑了三圈,“哎哟...疼疼疼...屁股...疼”,
这突兀的惨嚎,震的屋檐的麻雀叽喳乱飞,村头的黄狗跟着一阵狂吠,微亮的天把气氛衬托的怪异恐怖。
揉着屁股跳了半天,少年方才睁开眼,本能就去找“凶手”,
环顾了一圈,终于看到身后神色严肃的方仁礼,还有那手里抄着的三尺老藤条,顿时一肚子的火气都给生憋了回去,别看方青牛平日里和康福顺他们几个混的挺溜,遇上他爹方青牛,那就是老鼠见了猫,丝毫不敢造次,这十几年没少受他爹那根老藤条“鞭策”,见爹怂已经成了身体本能了,更何况他爹今天很不正常,大早上一脸肃穆实在是极其罕见。
也不敢多问,方青牛赶紧下了床,恭敬喊了声“爹”,
方仁礼也懒得多话,只道“穿好衣服,到堂前来”,
不敢让父亲多等,方青牛麻利的穿好衣服,快步走到堂屋,
他发现堂屋今天的布置格外不同,昨天还是一张木桌两个条凳在正中摆着,父子二人平日就各坐一张条凳用饭,但今日木桌被贴墙摆着,条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把旧木椅朝南贴墙,分列木桌两边放着,这格局他在村长家是见过的,正经是有点身份的人家会客用的摆放,他爹平时从不讲究。
再看方仁礼,一反常态穿了件干净的长衫,躬身坐在左边那张靠椅上,手里握着一幅不大的卷轴,桌上摆着两个茶盏,就再没有一件东西。
方青牛有些狐疑,又不敢多问,方仁礼握着手里的东西摩挲了好一阵儿,神情有些起伏,最明显的还是眼神,方青牛不确定是不是悲戚,但肯定是有些充血,
“咳,眼疾怎么又犯了”方仁礼可能觉得儿子察觉到了什么,随即收敛了心绪,稳定了气息,“我今日有一番话要对你讲,此话我只讲一次,你听的进也罢,听不进也罢,以后我都不再多言”,
方青牛有些错愕,也有些激动,平日里严肃的父亲让他又爱又怕,十几年的相处,他总隐隐觉得父亲有秘密瞒着自己,就脸福顺都知道他母亲死于难产,但父亲从来没有正面谈过这件事,十几年来父亲对他的纵容和严苛总是让他摸不着头脑,直到昨天他亲耳听到父亲向老村长要什么县考的名额,又主动说道他母亲是渤州人,他才越发觉得父亲绝不是普通的铁匠,到底有什么秘密让父亲憋了十六年,他太想知道了。
“我本名方孝仁,渤州永宁人,长乐十五年入登云府,广隆元年进入吴越府军,积功授官一等军侯领百人队,同僚给我取了个江湖诨号叫铁牛,广隆二年结识了你的母亲傅小菁,死死的记住,你母亲真正的名字,叫傅小菁。”
说到妻子,方孝仁有些激动,旋即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广隆三年渤州城下那一战,你外祖父傅震时任渤州参将领两县府兵守城,后来吴王举全国精锐及登云府高手前来支援,与周、燕两国兵马厮杀城下难分胜负,关键时刻你外祖父却私下勾结了周贼开门投敌,导致我军腹背受敌军心大溃,国运重挫割地受辱”,
说到这里,方孝仁双拳紧握,神情中的愤恨难以掩饰,
“傅震老贼投靠周王卖国求荣,虽然窃得一州之尊的显赫地位,但却成为国之罪人”。
方孝仁拿起手中的卷轴,摩挲着缓缓展开,显得那么小心和郑重,不一会儿一幅尺许长宽的画像映入眼帘,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模样,眉眼清秀又有一丝英武气质,神色间看得出不是一般农户家的妇人,眉眼里大家千金的贵气显露无疑。
“这是我与你母亲当年在渤州城找画匠画的,没曾想成了她仅存的遗容,她当年也是渤州高门傅家主人傅震最宠爱的次女,但傅震为了讨好周王,坐稳他一州之主的位子,将你母亲许给了周王的第四子,你母亲当时只想随我回永宁过安稳日子,就将我们的事告诉了傅震,但我出身寒微靠战场搏杀堪堪封了个军侯,与周王之子相去甚远,所以傅震就圈禁你母亲,并派数十名劲气流二阶高手取我性命,你母亲禁食数日,又以自杀相逼救我逃命,最后气血两亏难产而死。”方孝仁双眼赤红,说到此处起身踱了两步背对儿子,
“我与你母亲留姓藏名逃到这里,其中秘辛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张扬,现如今吴王最恨的就是当年傅家背信投敌,而武周又有傅家眼线,如果知道你的出身,难保不会有杀身之祸......”
方青牛听得有些呆了,十六年都只在这个小小的山村度日,他从没想过自己的父母竟然有这样一段坎坷的经历,对他来说吴王、周王这些人都应该只存在于故事里,渤州也是极其遥远的地方,他的世界原本就只是青牛村方圆几里的人和事,骤然间知道了这么多复杂人和关系,让他一时间思维混乱起来,父亲说了那么多,他没有全听懂,但是最后几个字,确实深深刻在了脑海中“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