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赵言感觉他周围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街道上匆匆来去的每一个行人,他们看向同类的目光中,都隐隐带着一丝狐疑的味道。
虽然有过简单的化妆,但赵言高大的身材和有别于本地土着的脸部轮廓,还是引来了大量的目光。
他能感觉到每一束目光中都带着一丝淡淡的恶意。而随着那一丝丝恶意的累加,赵言感觉自己的灵体逐渐有些沉滞起来,有一种正在向污泥中陷下去的感觉。
情况不对!
赵言迅速闪入一条背街的小巷子。他一边在一条条密如蛛网般的小巷子中快速穿行,一边逐一脱下衣服并反向穿在身上,最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液体往身上一泼,一股淡淡的尿臭味顿时将他所有的气息都给包裹了起来。
围上面巾,再微微佝偻起身体,一个新鲜的达利特就此出炉。
在一道道满是探寻意味的目光中,赵言紧贴着墙根,在迷宫般的复杂地型中辗转腾挪,渐渐将自己融入了周围的环境之中。
当赵言再一次见到潘迪特的时候,还是在那个小小的鼠神庙中,不过时间已是接近午夜。
没有办法,这片区域的地型实在是太过于复杂了。
有时候好端端的一条通道,最后的出口可能就终结在某一户人家厨房里。明明看着是东西向的道路,兜兜转转之下,却又回到了原地。即便是以赵言那敏锐的方向感和分辨力,在缺乏足够参照物的前提下,也是给绕的晕头转向。
而这并不仅仅只是这一个区域的问题。放大到这个国家同样如此。缺乏长远规划和足够执行力所造成的后果就是一个个城市的无序与野蛮的发展。
现代化的建筑只会出现在繁华大街的两侧,与之相伴的灯红酒绿的场景也只是每一座城市对外的窗口。掩盖在那些繁华的背后的,才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真实本质。
当着潘迪特的面,赵言将手中的符纸轻轻一抖。
“哗啦”一声,一大堆的物品无中生有般倾倒在了那张狭小的茶几上。而他手中的符纸则像是经历了千百年的岁月般,迅速变得干枯、焦黄,随后纷纷扬扬的四散飘落了开来,再也看不出丝毫的本来面目。
“除了你指定的这件物品,其它的,就当是购物款了!”
看着潘迪特全神贯注、丝毫不为眼前异相所动的神情,赵言忍不住好奇。
“你见过类似的手法?”
“没什么了不起的,一种幻术罢了,区别的无非就是手法的高下而已……”潘迪特双眼紧盯着面前的那尊金佛,头也不抬的回答道:“口吞铁球、生吞玻璃渣、一口气灌下一百斤的水……只要你在这里生活足够长的时间,类似的表演你时不时的就能见上一次,见得多了,也就感觉不到有什么好神秘的了……”
见赵言没有反对的意思,潘迪特伸手捧起金佛,将它紧紧的搂在了怀里。然后在那堆物品中随意扒拉了几下,挑了几个看的上眼的小物件,剩下的则推到了赵言的面前。
“初次见到那种表演当然也是相当惊异,并视之为一种神术。”宝物到手,潘迪特悬在半空的心顿时定了下来,一时间也是谈兴大起。
“那是一把长达一米二的钢剑,我亲手掂过,重量约在十一二斤左右,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双手斩剑……那名苦行僧当着上百人的面,直接就吞了下去……
还有那个大铁球,足足有两个高尔夫球大小,完全实心,怕是不下二十斤的重量,也不知道是如何通过狭窄的食道的……”
似乎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以那尊金佛为媒介在无声息的渗入潘迪特的身体,他黑瘦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了起来。只是身上那股臭味一时间却更浓郁了。
“那时的我已是小有势力,理所当然的起了贪心……花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并以六名手下的性命为代价,终于在一个雨夜,我成功的捕获了那名僧人……”
潘迪特指了指赵言背后的墙壁,那里挂着一个小巧的皮质水囊。
“那是那名僧人的胃囊。我一开始认为所有的神异应该都源于他的胃部。但显然我判断失误了,白白损失了六名出色的手下……作为纪念,我把它鞣制成了一个水囊……”
潘迪特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纸片。
“但也不是毫无所得,这张配方就是这么来的。”
两张纸片,一张是普通的白纸,上面用英文工工整整的写了满满一面。
另一张看上去则是一张羊皮纸。不知辗转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上面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包浆。只是一入手,赵言就感受到了一股厚重的质感。
“我找好几个着名的语言学者看过,都说这是一种古老的梵文。我通过不同的手段一个字节一个字节的将它给翻译了出来,供你参考……”
看的出来,潘迪特对这次交易的确是上了心的。
“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得手,所以那批物资你可能还需要再多等两天……放心,最晚也不会超过三天!”
三天吗!赵言皱了皱眉头,以他白天亲身的体会来说,这个时间有些长了。那么要不要放弃那批物资呢!
仿佛猜到了赵言的顾虑,潘迪特开口说道。“我知道现在外面的形势有些不对,但你放心,我会给你安排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前提是你对环境的要求不是那么挑剔!”
赵言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很明显,这只是一个空头人情。
在他看来,这世上有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都是两说。即便是有,对他们这种人而言,自身的安危也不可能寄托在别人口头的保证上。
“我能看看那个胃囊吗?”赵言指了指墙上的水囊状物体,“先前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对它有些兴趣。”
“的确与普通人的胃有些不同,像是有些异化。但我揣摩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它与我无缘啊……也别说什么了,拿去就是!
……
紧跟着潘迪特的步伐,赵言穿巷入户。从一户户人家的客厅、厨房、卧室径直而过,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而那些住户也仿佛是剧情中的一个个Npc。对两个陌生人的闯入视而不见,该做饭的做饭,在进行肢体深入交流的则继续自己的性福人生,一个个不受打扰的过着自己正常的生活。
赵言隐约明白潘迪特的自信来自何处了。
及至到了目的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呼吸着令人眼泪直流的浓郁氨水味道,赵言终于明白潘迪特先前为什么会这般自信的大包大揽了。
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人手一根长长的竹竿,在几个巨大的深坑边奋力搅动着。每一下搅拌坑内都会升腾起一股黄褐色的雾气,以及随之而来的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没有呼喊、没有号子,人头攒动的场面却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日复一日的辛劳已经榨干了这些贱民们所有的欲望和热情,所有人都只是依照生命的惯性如行尸走肉般机械的活着。
这里是贱民们的聚集地,一个巨大的堆肥场。
每天日出之前,这座城市产生的所有排泄物都会由一个个的达利特肩扛手提的从城市的每个角落汇集到这里。
经过简单的沤制、发酵后,就成为了最天然的肥料。然后趁着夜色一车车的运往周边的乡村。
这是一门原始而古老的行业。在现代化的化肥制取工艺还没有出现之前,粪肥曾是增加土地肥力的不二法门。
即便放在当下,虽然并不显山露水,但它仍然是一门暴利的行业。赵言眼前这一处只是最基层的堆肥场,那些高档的成品,甚至能堂而皇之的摆放上那些着名连锁店的货架。
只是可惜了撑起这一行业的这些最底层的民众。
赵言有些怜悯的看着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这些劳动者。以他的估算,在全无防护的状态下呼吸着如此恶劣的空气,这些人的平均寿命不会超过三十岁。
同时他也明白潘迪特那尊金佛的根脚了。那是用整整一个阶层的信仰生生臆造出来的一个怪胎。用一个阶层的血肉、精神来反哺金字塔顶端的一个存在。
但抛开感性层面的所有一切,赵言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处安全的藏身之所。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身处这种环境之中,除了保持正常的思维,他什么也做不了。每一口呼吸都在为身体带入巨量的细菌和毒素。连最简单的活动身体都成了一种奢望。
至于制符那更是想也不用想。
制符是一门极端注重仪式的行当,最是讲究贴合自然。这也就意味着它对环境的要求也是极高。除了安静,最重要的还有洁净。想在这等污秽之地制符,跟脑袋被雷劈了没有多大的区别。
而当下的情况,他又不可能孤身外出,百无聊赖之下,赵言拿出了那个胃囊细细的查看了起来。
这是一个完整的人类的胃部,约有成人手掌大小。从与上下两个器官的接合处割下,完整的保留了贲门和幽门。在潘迪特长年累月的把玩之下,表面已经有了一层淡黄色的包浆。
赵言随手掂了掂,也就半斤左右的份量。轻轻晃荡几下还能听到皮囊中发出一阵液体翻滚的声响。
这就是潘迪特所谓的特异之处。当着赵言的面,潘迪特将整整一瓦罐的茶水灌入了囊腔内。要知道那可是给工人们解渴用的净容量约二十公斤的大形瓦罐。
没有一滴水从看似敞开的幽门处滴下。而听声音,囊腔里面显然还没有装满。
但潘迪特之所以会大方的将它送给赵言,是因为经过他近二十年不断的试验,这个东西除了对液体有些许神异之处,再没有其它的功效。
虽然隐隐觉得自己漏了些什么东西,但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赵言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自嘲的笑了笑,要真有什么一眼就能看穿的秘密,这东西也到不了他的手上。
看了看还显明亮的天色,赵言从口袋里拿出那两张配方进行细细的对比。
片刻之后,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份配方的价值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单就配比而言,以赵言专业的眼光来看,简直一无是处。不论是药物的配比、投放的先后秩序还是最后的制取手法都可以称得上粗糙二字。
而从译文上对这种制成品的描述来看,它也没有潘迪特所宣扬的那么神奇。秘方上所载的内容也印证了这一点。上面大都是一些最普通的食材,除了几味常见的药材外,其它都是如大米、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只是胜在量大。
比如大米,一次制取,动辄就是成百上千斤,而且只是胡乱的辗磨与搅拌。这无论是从中医还是道家炼丹的角度来看,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份最简单的伤寒散的制取都要比它精细上百倍。
但所有的不足与缺陷放在它的萃取分离技术面前,就统统化为了烟云。
这也是这份配方最大的价值。
与赵言的那门食气法类似,这门萃取技术号称能够从最基础的食物中分离出其中的活性物质,供人体直接吸收。
也就是俗称的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以赵言的推测,这应该是一份人为拼接或是同一传承几代人不断努力结果的产品,它是以那门萃取技术为核心反推出来的一个非驴非马的东西。
赵言隐隐有了一些想法,这份配方应该还有进一步改良的余地,应该并不只限于普通食物。接下来,他需要有一个安全、整洁的环境,来验证一下他的一些思路。
……
时间对不需要它的人来说,总是显得非常漫长。
在赵言急迫的等待中,终于,黑夜降临了。
……
那格浦尔东区一条毫不起眼的街道上,一盏盏的灯光次第亮起。昏黄灯光映照下的斑驳地面,仿佛在无声的向世人诉说着铭刻在它身上的那厚重的历史。
这里是那格浦尔古物流通市场。白天闭门谢客,夜幕降临时,才开始绽放它的光芒。
不论中外,似乎每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都有这么一两处所在。从业者们恪守着行业的传统,买卖着一些看起来神神秘秘的东西。
掮客、游客、市民……开始三三两两的出现,街上逐渐开始热闹了起来。
湿婆神像往后第三间铺面,没花多少时间,赵言就按图索骥的找到了他的目标。
这是他从努纳拉记忆中挖出来的情报。一家专门从事古物修复的门店,在这条街道上立足已有三代人的时间。
赵言需要为手中的长剑做一个掩饰。这是自长剑到手后他一直想做的事情,毕竟不论在哪个国度,手持长剑都是一种极其显眼的行为,容易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哪怕仅仅只是一件装饰品。
很小的一间店面,但非常的干净整洁。从形制上看,应该是前店后铺的格局。
一个硕大的玻璃柜台,里面零零散散的放了一些物品。每一件物品上方都有一盏射灯直射。镂空透影,既是展示造型,同时也方便顾客观看。
看着有人进门,柜台后一个看上去一团和气的圆脸青年微笑着朝赵言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长剑上。
虽然经过布帛的层层包裹,但青年还是一眼就看穿了里面的内容。
“客人是想为这把剑做个鉴定,还是想要在小店交易?”
“都不是,我近期要出一趟远门,为了携带方便,我想为它做一些掩饰,你这里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赵言解开包裹,将长剑放在了柜台上。
得到赵言的允许后,青年握剑在手,仔细打量起上面的每一个细节。
片刻之后。
“去除剑柄和剑锷,我可以将它嫁接在一根西式的文明棍上。这东西我店内就有现成的,本身就是一把棍剑。只要再稍作修改,就能以登山杖的形制出现。
这样既起到掩饰作用,又方便随时取用,经过特殊处理后,即便是乘坐飞机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前提是剑鞘得分开携带。毕竟它是乌木所制。这两年国际市场上乌木的价格在不断上涨,以它的尺寸还是能值一笔钱的……当然如果客人觉得携带不便,有出售的意愿,我这里可以在市场价上再有一些溢价的……”
赵言点了点头,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建议,当初他自己就是这么想的。如果只是一把古剑,赵言立刻就答应了。
只是它并不只是单纯的一把剑,它的内中还住着一个神秘的客人。
而且这块乌木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乌木,而是极其罕见的阴沉木。不说它的市场价格,单是它的灵性、它的养魂作用就值得赵言慎重考虑。
从剑鞘上的包浆来看,应该不是后来配上去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它与这把剑是同一时代的东西。
再仔细一想妖鬼那奇特的驻世方式,是不是也与这乌木剑鞘有一定的关系!
赵言越发的不敢轻易下定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