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巧云还是老长时间都没说话,由着段虎先坐着哭,哭累了又栽歪到炕上哭。
她忍不住寻思,记忆里虎子上回像这么着不管不顾的哭,似乎还是搁襁褓里的时候了。
想到这儿,孙巧云便刻意没打扰他。
她想,不如就让那些憋了二十几年的疼痛和难过,都这么着叫娃吐出来、宣泄出来吧。
不然的话,他就得把这些东西逐渐憋成脓、憋成毒,日以继夜的折磨着自己,直到撑不住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就全会崩殂瓦解。
到时候,这人也就彻底废了。
又过好大会儿,段虎才从哭转为抽噎。
孙巧云闻此,冷不丁的轻声问道:“虎子... ...”
“你跟妈说说呗?你老稀罕的那个闺女,是个啥样的娃嘞?”
“妈虽然没见过她,但我觉得她指定得是个老好老好的闺女了,对吧?”
段虎一愣,拧起眉道:“好是好,就是太傻。”
“傻的我总想骂她。”
孙巧云笑笑:“这话是咋说的?咋就傻了?哪里傻?”
“... ...哪儿都傻吧。”他瞅着房梁子,出神道:“她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就算是分得清的,也傻不拉几的由着人家欺负。”
“不、不对。”他突然啧一声,再次双手捂住脸,粗哑却又温柔的叹息道:“不是,妈,我说错了。”
“她不是傻... ...她就是太善良了,心太软了。”
“其实她啥都看得明白,啊,也不对,除了她那妹子,艹!”
段虎脑瓜本来就懵,哭完更因缺氧几乎变成一团浆糊。
他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急眼了,猛然起身道:“您说她他娘的到底是咋寻思的呢?小时候还跟我洋气呢,说她那妹子哎呀~老可爱啦~还姐姐姐姐的叫~”
段虎满脸憎恶,怪声怪气地学着当年季春花的口气,给孙巧云逗得不行。
紧跟着,他就唰拉一下变了脸,面色阴沉道:“她那个妹子我见过... ...就当年不有个给咱村捐钱的男的么?”
“她跟那男的搁旮旯胡同拉拉扯扯好几回,都被我瞅见了。”
“我不回来晚么?”
段虎扯扯嘴角,轻蔑道:“我他娘的最看不起这种人,男的女的都一样。”
“要是乐意玩儿,不想老老实实成家过日子,那干脆就甭结婚,对么?你乐意咋玩儿咋玩儿呗。”
“可她那人啊,明显就是既要当婊子还又得立牌坊。”
他咯嘣咯嘣地咬着牙,“老子就拿脚趾头猜都能猜着那娘们儿是个啥心思,她指定是算计小胖丫儿了,我扛她的时候就闻见她身上有酒味儿。”
“她是想借着这一出,把她爷们儿变成那个过错方,这么一来她不光能好办离婚,还能分走好些钱呢。”
“至于老子的小胖丫儿么,”
段虎强忍着心尖刺痛,艰涩道:“也就充其量算是个棋子儿吧... ...”
还是个无论成与不成,都咋寻思咋没法活下去的棋子儿。
后头的话他终究是说不出来了,亦或是想说的想骂的实在是太多。
无论咋说,都是说不尽的。
无论咋说,又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了。
他想说那养猪的也是个白长了蛋子儿的怂逼,既然一早就知道他娘们儿搁外头搞烂糟事了,还跟她过做啥呢?
你要是真那么大爱无私,那你就干脆忍一辈子,对么?
你突然发疯算怎么事儿?
发疯也行,你要捅你就捅对人啊,你都想好要死了,指定也得带着害你成这样的娘们儿一起死才对啊,
你捅老子的娘们儿做啥啊?关她屁事啊!艹!
他还想说,他的小胖丫儿咋就那么傻,那么想不开呢?
凭啥要觉得丢人、觉得害怕。
就算被人扒了衣服泼脏水,他也想叫她厚着脸皮啥也不在乎,哪管是光着屁溜儿赶紧跑啊。
无论是跑去哪儿都行,就算是把脸丢尽也没关系。
只要她没把命丢了... ...或许他总有一天会想起来。
他会去找她,他不在乎她什么脸、什么面儿,什么名声。
他啥都不在乎。
他只要她,只要是还喘着气儿的她就好。
可这世上没有或许。
段虎感受着一阵又一阵的眩晕,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我回去睡了嗷,妈。”
“虎子。”孙巧云叫住他。
“... ...”段虎停住脚。
孙巧云道:“虎子,虽然妈嘴上没少埋汰你... ...但妈寻思过好几回,”
“我寻思,你是个老好老好的娃,是老天爷给妈的礼物。”
“妈但凡觉得撑不下去了,就想到你,只要一想到你往后还要碰见个喜欢的人,跟她结婚、成家,还会有你自个儿的娃,妈就觉得还有希望。”
段虎绷住脸,有些烦躁:“妈我不是跟您说了,我—”
“妈不会叫你结婚了,虎子。”
“... ...”段虎一愣。
孙巧云继续道:“你已经碰见你稀罕的人了,你也已经把她揣进心里了。”
“往后,就算是妈没了,你也不是自己一个人儿的,虎子。”
“只要你永远都不忘记,她就永远都没离开你。”
孙巧云喉间哽咽道:“虎子,妈觉得这世上有太多太多说不清的事儿了,咱们也都很渺小,就连自己的生老病死都管不了... ...”
“所以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老重要老重要,老稀罕老稀罕的人,使劲记住。”
“如果、如果真的有下辈子,妈还要嫁给你爸,还要给你当妈,成不?妈会使劲记住你们的。”
“你也使劲记住你那个小胖丫儿吧... ...”
段虎猝然猛颤,心跳声如鼓般擂动,炙热的血液剧烈翻涌,
孙巧云说的这些话,像是化作沉甸甸的锤子,一下又一下地狠狠凿中他的心口。
许久后,他才重新迈开腿,步伐却变得沉稳而坚定,
好似了无醉意般清醒道:“她不叫小胖丫儿,她叫季春花。”
“她不光是我媳妇儿,还是您儿媳妇,妈。”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是您跟我爸的儿子,她都是您儿媳妇。”
“您也使劲记住她吧,妈。”
段虎推开屋门,对着圆圆的月亮认真道:“她脸蛋子圆乎乎的,跟月亮一样,眼睛也干净又透亮,虽然总不乐意收拾自个儿,可她其实老白老白了,白得跟雪一样。”
“咱俩都一起使劲记住她吧... ...”
“要是下辈子我一下没想起来,您可得记着替您儿子我先下手为强。”
段虎红着俩眼笑了,“她太好了。”
“我怕别人抢在咱前头瞅出来... ...那样的话,我宁可再死一回,再来一次。”
“直到我能把她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