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一过,随着岭南昭雪之人渐次返京,政事堂中即将“除旧布新”的风声便也逾发火炽,这风声自然也到了翰林承旨卢携耳里,以情理而言,他的心不合动,毕竟他从谏议大夫右迁到户部侍郎、翰林承旨还不到三个月,然而他的心还是不合时宜的动了,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他已是半百之年,多疾之身,又更能消几番风雨?屋脊上又尖啸着跑过了一阵风,他心中生恶,身子便不由地颤了一下,眉眼也紧了。
“父亲?”
卢晏轻唤了一声,卢携没有应,也没有睁开眼,只将踩在火盆耳上的两只脚微微挪了挪。卢晏如释重负,蹲在他对面的外弟郑凝绩对他笑了笑,齐了势继续敲腿。卢晏知道他爷这边身子过冬便不利索,年重一年,总也不得好,自己又呆,手上没有轻重,可不着意。况且适才问经义赋诗也是如此,非但不能娱亲解忧,只怕是添愁增患不少,他家两代进士,兴盛之势未起,衰败之端倒先见了!敲了一会,郑凝绩鼓着腮吹了口风过去,卢晏刺着眉眼使劲摇了摇头,这厮也合欢喜,姨父(郑畋)早晚就要到家了。
“姨父,着了!”
郑凝绩猛然喊了一声,他闻到了一股鞋底的焦糊味。卢携睁开眼,提起脚尖,后跟却依旧落着,曹孟德怕置于火炉之上,他可不怕,他这寒性偏枯的身子就好火气笼着。将两只手近着火炙了炙,问道:“凝绩,最近太学里都有些什么话?”郑凝绩道:“也没什话!”卢晏道:“崔昭纬设了三个赌局,一个是阁中三相谁人先出,一个是返京诸公谁入先入相,还有一个便是今岁进士三甲有谁!”又是崔昭符的这个兄弟,看来此公是个群伦的领袖了,卢携道:“他都押了谁?”郑凝绩道:“他做庄,谁也没押!”
这猾竖!卢携问道:“你们如何?”卢晏道:“凝线押了姨父做相!”卢携道:“直道而行,好!你可押了?”卢晏低头道:“孩儿只在旁边看了!”卢携跺了跺站了起来,这便是他卢子升的儿子了!既没文心又没武胆,如何承家继业!
“研墨!”
卢晏不知父亲如何又生气了,太学生设赌戏耍是个什么礼法?郑凝绩见了便推故辞了出去,外面气温虽寒,然春气已动,老梅稚鸟,足可赏心游戏!卢携在书架前转了转,拈了一册书出来,翻着了一页递给了儿子,自己取笔坐下,继续写他的直言奏表,要入相一须人推毂,也须有相业,相业便是振聋发聩之文章!
卢晏看着手中的《孟子·离娄篇》,也不知他父亲是什么意思,突然却想起一件事,便说道:“父亲,有一事孩儿忘记说了。”
“何事?”
“最近太学中流传一篇《救国策》。”
卢晏见他父亲住了手在听他说,便索性背了起来,他可是提前做过功课的:“救国贱臣冒死上谏皇帝陛下:臣闻太直者必孤,太清者必死。昔晁错劝削诸侯之地,以蒙不幸之诛。商鞅除不轨之臣,而受无辜之戮。今并臣三人矣。守忠怀信,口不宣心。则刎颈刳肠,向阙庭而死者,并臣是也。救国策从千里而来,欲以肝脑,上污天庭;欲以死尸,下救黎庶。臣死之后,不见圣代清平,故留贱臣以谏明主。今短书一封不入,长策伏蒙不收,所以仰天搥胸,放声大哭。杀身则易,谏主则难。以易死之臣,劝难谏之主。”卢晏背诵到这里便有些力不从心了,怕期期艾艾若父亲生气,索性便咬住了嘴。
卢携道:“这文章可抄下来了?”卢晏道:“抄了,吃凝香(郑畋之女)拿去了!”卢携道:“去取来!”卢晏流矢去了。卢携将儿子所诵的在脑中又过了一过,言辞激切,下文必有骇人眼目者,也不知谁人所写,救国策从千里而来,莫非是岭南得赦之臣?谁也?刘瞻乎?可此人还并未至京。
过了一会,卢晏垂着头回来了,郑氏兄妹一时不知跑哪里去了,没寻着人。卢携道:“也不必去寻,回来自有了,你仔细回忆,看能想起多少,心是越用越强!”便不理会儿子了,重新思索起他的文章来,行文要切忌激切,不能“刎颈刳肠”什的,短书长策皆非宜,宜慎为裁取!文章千好万好,若不能启迪天心,终是覆瓿之物,他的气性可也不小!卢晏想了一会,那些“八入九破”、“八苦五去”实在理不清,全混在了一起,却也没法,只得鼓胆张口。卢携自己生来舌短,说话不利索,见子如此,终于怒起,将案子一拍,呵道:“回房呆着去!”哎,子孙不贤能!子孙不贤能自己更得进取!
卢携不愧是文章老手,不多时便挥洒出了一篇两千字的谏书。读了几过便删减起来。正在这时,外面起了闹声,他不由地高喝了一声,。没想声音没有止歇,愈发喧嚣了。卢携压不住火,搁了笔站起身,腿却僵了,差点跄在火盆里。怒火头上,门却推开了。
“谁人放肆!”
“内相好大官威!”
却是他外兄郑畋,穿着一件青色道袍,往年光彩如玉的面皮也暗淡了不少,然顾盼举止依旧风采加人。卢携大喜,上前一把住他手道:“台文,我还寻思明日使人迎你,如何就到了!”郑畋点头道:“拜过姨母,便过来拜外兄了!”卢携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好!好!你不知道我母亲为你担了多少心,在她老人家心里,岭南便是阿鼻地狱!哎,见到凝绩、凝香了吧?”郑凝绩在门外应道:“姨父,见过了!”卢携道:“看,你这儿子随着我三年受染不浅,将郑家的好家风都抹没了!凝绩,快去唤你外兄来拜!”
“嘻!姨父,香儿的没抹没吧?”
郑凝香将他兄长肘了一下,推门走了进来。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很有他父亲的风采,粉妆玉琢,眉目如画,顾盼举动无不引人注目。郑畋疼爱的看着女儿,眼泪便滴了下来:“兄长,这三年累你了!去时生也茫茫,安知竟有生还之期!”卢携道:“你知道我家晏儿不成气,心想你回不来也好,我白捡了双乖觉的孩儿!”说毕两人都笑了起来。卢携道:“这女孩儿好,大有诗才!前时听她吟菊,我至今还记得两句:篱落岁云暮,数枝聊自芳。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霜。”郑凝香便笑,不防他兄长在门外道:“姨父吃小妹哄赚了,这诗是江东生罗横写的!”郑畋两人不觉大笑。
郑凝香杵嘴对她哥嚷道:“皆是书生,如何不见你写出此等好诗来?”笑闹了一回,外面送进酒馔来,卢携便将卢晏三个发遣出去了,合了门。郑畋却过去把窗帷扯开了,又将窗半支起,道:“房间火气太重了,进点融和之气好!”随话便有冷风灌进来。卢携道:“你知道我生性畏寒的!”郑畋道:“冬至一阳生,这风不伤人了!”手已拿起了案上的奏稿。看着说道:“以我看你便是心病,我从前不喜热的,在梧州这三年,却也挨过来了!”
卢携斟了杯酒递过去:“欺我不识风土,梧州山水佳丽,林荫水滨,最是消暑之处!”郑畋脸上漾着的笑容渐次消失了,变得沉重起来。卢携知他被文中所写勾动了,问道:“如何?”郑畋叹了一长气,放下奏稿,接酒品了一口,再一口倾尽,道:“兄长所言皆是枝末!”卢携勉强笑道:“敢问大体?”郑畋提着银酒壶道:“千里酒香,千里饿殍!千重万重,赈饥为重!”卢携正要听他细说,忽然听见亲吏杨温在外面唤。“何事?”卢携不肯动脚,杨温算是他的半个家人,这人是他初作长安令时用的一个文案吏,这么多年来一直随着他。
“相公,枢密在堂上了!”
杨温说的别扭,卢携也听得别扭,后悔问这一句,无奈一笑道:“我去去就来!”郑畋却一把拽住道:“兄长岂出去的?与中贵私交可是罪过!”卢携道:“我岂不知!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罢了!”郑畋却不撒手道:“兄长,我路上也听了些闲话,人说你这承旨与此阉有莫大干系,可是真?”卢携不由黑了脸,嚷道:“人还说你乃西门季玄义子,可是真?”郑畋一时也黑了脸,甩袖背立。卢携道:“台文,过后我细说与你听,可好?”便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