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符泠醒来时,萧承佑已经离开了文韵堂。
小榻已经不见,窗也开了缝透气,除了枕边那张柔软的帕子之外,看不出任何他曾来过的痕迹,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幻梦一场。
雨后的空气中飘荡着湿润的花草香气,符泠在窗前向外眺望了一会儿,不远处的玉兰花许多被狂风吹落在地,零落成泥,剩余的几个雪白的花朵伶仃吊在枝头,显得分外可怜。
香岚来给她梳妆时,脸色有些难掩的沉重。
昨夜整个文韵堂都以为世子殿下前来,便与世子妃算是和好了,众人提心吊胆候了一整夜,却没等到一次叫水的传唤。
世子殿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而世子妃娇艳夺目的容貌有目共睹,二人睡在一个榻上,擦枪走火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昨夜之事定有蹊跷。
纵是雷雨天气,这消息也迅速不胫而走。
“夫人,今日老夫人做主摆了家宴,夫人更衣后便去前厅请安罢。”香岚给符泠梳着头,栀子花的香气蔓延在房间内。
符泠应下,香岚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昨夜世子殿下与您……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嗯。”符泠伸出手,向昨夜萧承佑架起小榻的位置一指,“他昨夜睡在那儿。”
香岚显然有些不可置信:“夫人可是和世子殿下起了争执?”
“没有,”符泠抿着唇,半晌才道,“他对我还算照顾。”
香岚满腹疑虑,她虽清楚符泠是个执着不服输的性子,但也眼看着她被生活压着低头了这么些年,知道符泠断然不会此时在世子面前胡闹耍小性子。
难不成,是世子有些不为人知的折磨人的癖好,还是……
香岚灵光一闪,立刻压低了声音,在符泠耳边说道:“夫人可曾听说过,军营里有些男子虽看着魁梧,可多年作战中伤了根本,心有余而力……不足。”
话说到末尾,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妄议世子殿下是重罪,可香岚一心为符泠考虑,就差把“世子殿下是不是不行”几个字明晃晃说出口来。
符泠闻言,心中一动,但还是立刻作势噤声,打断了香岚其他更过分的推论。
“你说的这种情况,我不是没有想过。”符泠眉眼间染上一丝困惑,“可我记得医书里说,若真是受了伤,一般是不能……”
符泠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什么画面从脑海中甩出去似的,耳根染了些红晕。
“罢了,改日我出府,去药铺问问师傅。”符泠轻捏了一下香岚的手,避开了这个话题,“时辰不早了,快些梳洗,别叫老夫人等久了。”
“是。”香岚答道。
符泠更衣后匆匆去给老夫人请安,快到正厅,便隐约能看见不远处聚集了许多人,她的视线骤然被一个身影吸引。
萧承佑难得地穿了一袭素白衣衫,衣袂覆着银线绣成的雪柳纹样,远远望去如冷冽月光从轻云之上流淌而过,衬得他矜贵傲然。
分明是斯文玉立,他周身却萦绕着一种不易接近的气势,仿佛那外表之下暗藏着汹涌。
他站在老夫人身旁,二人不知聊着些什么,只看见老夫人被逗得频频发笑。
不知为何,看见萧承佑在,符泠心里竟隐隐松了口气。
“孙媳给老夫人请安。”
符泠规矩地向老夫人问安,老夫人虽因知晓昨夜之事面色不善,但众人面前,终究并未为难于她。
“只是家宴,你也不必拘束。”老夫人淡淡道。
符泠安然应下,忽的瞧见不远处的沈宁,袖口下的小手偷偷向她打了个招呼,随即露出笑意来。
与昨日惶惶不安的模样相比,沈宁眼下无论打扮还是精神都好了许多,符泠见状,便也安心下来,浅笑回应。
菜肴方摆上席面,陈语笑便牵着她的儿子沈晖前来了。
他二人方踏进门槛,厅中侍从便忙不迭殷勤招待起来,生怕没伺候周到。
陈语笑给老夫人问了安,视线便滑落在符泠身上。
“世子妃也在啊。”许是萧承佑站在符泠身旁,陈语笑经过符泠时,只是恨恨一瞪,便迅速收回眼神。
沈晖生的肥头大耳,眉尾长着一撮黑毛,几乎将眼睫遮住,滴溜溜环顾四周时才能看见那含着饕足之意的白眼仁。
符泠早听说过府中的庶次子是个酒囊饭袋,素来贪财好色爱美人,可对上沈晖馋涎的目光,还是感到有些不适。
符泠错开目光,不做声地往萧承佑身后藏了一些。
萧承佑显然察觉到符泠的小动作,但并未制止,由着她躲在自己身后,抬眸迎上沈晖的目光。
萧承佑沉黑的眸中满是肃杀之气,沈晖乍一望去,便觉得浑身发软,很快低下了头。
众人落座,萧承佑饮食缄默不语,符泠这畔气氛便显得滞涩些,而另一边,老夫人从小疼到大的庶孙沈晖显然不同,和陈语笑你一句我一句,不一会儿便显得热闹非凡。
“三公子又称病不来了?”陈语笑尖锐的声音传来,满是讥讽之意。
沈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开口骂道:“果然是病歪歪的废人!”
在场之人皆不做声,仿佛早已习惯如此。
倏地,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二少爷嘴皮子果真伶俐,不知来日科考能有多少分?”
这声线柔和,却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仪,沈晖顿时噤声不语,而陈语笑的面色更是全然沉了下去。
“母亲!”沈宁最先瞧出文姨娘的身影,立刻起身扑向她的怀里。
沈宁揣着满腔思念,离近了才收住力,但仍惹得文姨娘捂着胸口轻轻咳嗽了几声。
“你来了,怎么也不提前通传一声,我好吩咐人准备着。”老夫人见了文姨娘亦是欢喜,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眼角浮起鱼尾纹来,“寺庙静养这些年,你身子好些了吗?”
文姨娘样貌、家世样样都好,从嫁入将军府便深得老夫人喜爱,若不是身子骨病恹恹的,管家之权根本轮不到陈语笑插手。
“谢老夫人关心,妾身已然习惯了,不碍事的。”文姨娘笑着应道。
“还不快给文姨娘端碗筷来!”陈语笑虽心有不忿,仍不敢失了礼节,“好久不见姐姐,我甚是想念呢。”
文姨娘循声望去,脸色却覆了一层冰霜:“知道陈姐姐照顾宁姐儿辛苦,我特地回来道谢。”
她的视线在陈语笑身上打量了片刻,露出几分讥讽之意:“姐姐也真是辛苦,把我托母族送给宁姐儿的衣料都裁了穿在自个儿身上。”
“可有此事?”老夫人闻言,神色一变,对陈语笑厉声训斥,“将军府家大业大,还不差你这一点吃穿!何必做出如此丢人行径?”
陈语笑今日怎会料到文姨娘来,本是特意穿上新衣衫招摇,却被当众揭穿,一时间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许是下人们弄错了,”她朝文姨娘露出些讨好的笑意,“宁姐儿是我瞧着长大的,在我心中与亲生女儿一般无二,我疼惜还来不及,岂会有意苛待呢?”
文姨娘显然不屑,别过头去不搭理她,视线逡巡片刻,反倒落在了符泠身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符泠看见文姨娘朝她浅浅一笑,紧接着另一边的沈宁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昨日之事我已写信和母亲说了,她让我好生感谢嫂嫂您呢!”沈宁悄声耳语。
符泠心头涌起一阵热潮,也朝文姨娘回了个微笑。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一个服侍沈晖的侍从走上前来,在老夫人耳边耳语两句,不过片刻,老夫人脸上倏地浮起惊喜之色。
“小晖上个月新纳的通房有喜了!”老夫人宣布喜讯,众人皆承笑附和。
符泠亦随着众人祝喜,余光不禁瞥向身边萧承佑的方向。
他神情仍是淡淡的,仿佛四周一切与他并无太大干系,似乎察觉到符泠的目光,那双冷沉如冰川雪水的黑眸向她看过来,在热闹喧嚣中与她短暂地对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眉眼间的冷峻似乎消融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安抚的意味。
刹那间,符泠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他俯身在自己床前,有磁性的声音倾洒在耳畔,低低哄她别怕。
只是瞬间的愣怔,很快陈语笑的声音打断了这一片和谐。
“小晖庶子都有了三个,世子殿下更年长些,膝下竟空无所出,”陈语笑挑眉,看向香岚的方向,“不若也召个通房,我看世子妃身边这位侍女长得倒是清秀。”
香岚被蓦然提及,显然有些无措,忙道:“奴婢是世子妃的陪嫁侍女,一切皆由世子妃做主。”
陈语笑听了,显然不悦:“既已入了将军府,便要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子,莫要服侍错了人。”
她自然是瞧不上香岚,不过是见她们主仆感情深厚,刻意为难罢了。
“世子成婚才几日,此刻纳妾于将军府名声有碍,”眼看着场面有些僵硬,老夫人不得不出言打断,“不过往后……”
老夫人的眼神在符泠身上一瞥,像是无声的提点,又转向萧承佑道:“世子虽事务繁忙,但也需记得,孩子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