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在御阶上读着熊廷弼的奏疏,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吓得面无人色。
常洛怒冲冲道:\"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后方官吏贪渎失职,是何道理?\"
黄嘉善梗着脖子辩解道:\"兵部一直缺尚书,薛三才辞职后,臣才接任兵部尚书,前后半年时间不到,熊廷弼所说的那些弊端,恐怕怨不到臣头上来。\"
李汝华、黄克缵也说:\"熊廷弼前方战事失利,害怕朝廷追责,因此信口雌黄,先倒打一耙。\"
常洛冷冷道:\"白的描不黑,黑的洗不白。熊廷弼是不是信口雌黄,查一查就知道了。先到兵部仓库取一百支鸟嘴铳,五十门佛朗机炮,到校场实地演示。\"
很快,兵部仓库的武器被搬到了校场上。
常洛随手拿起一支鸟嘴铳,仔细端详了一番,问站立一旁的兵部武备司的官员道:\"此铳射程几何?射高几何?\"
武备司的官员抓耳挠腮答不上来。
常洛脸上寒霜陡起,问道:\"你在武备司供职,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武备司的官员顿时汗下如雨,嗫嚅道:\"微臣愚钝……\"
常洛大喝道:\"你这岂止是愚钝,纯粹就是渎职!来人,索拿到刑部勘问,看看有无不法贪渎之事!\"
几个狱吏走上前来,架住人就走。
常洛又问:\"你们武备司的官吏,有谁知道,答出来有赏,答不出来重罚。\"
几十名官吏,人人往后缩,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着青衣,头戴小帽,从容不迫往前走,躬身答道:\"微臣知道。\"
常洛喜上眉梢,\"说来听听。\"
那人答道:\"鸟嘴铳的仰射三百五十步,直射为九十步,可射飞鸟,故名鸟铳,又因为铳托形似鸟嘴,故又名鸟嘴铳。\"
总算碰到一个懂行的,常洛颔首而笑,问道:\"鸟铳的射击有何要领?\"
那人答道:\"第一是倒药,第二是装药,第三是压火,第四是装弹,第五是装火绳,准备完毕,随时听命待发。\"
常洛连声说好,命他演示一番。
只见那人身形矫捷,动作熟练,很快就完成了射击前的准备工作。
他举起鸟嘴铳,瞄准远处的靶子,点燃火绳。
只听一声巨响,铳口喷出一股火光,弹丸接连射出,靶子应声而倒。
众人纷纷称赞,常洛问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微臣名叫孙元化。”
常洛会心地笑了,难怪这么出色,原来是个隐藏的大佬!
明末有几个国宝。孙元化就是其中一个,他精通数学、天文学,尤其对西洋火器有极深的研究,是数一数二的火炮专家。
历史上,他创建了一支西式火炮部队,战力相当强悍。
遗憾的是,他的部下孔有德为了一只鸡在吴桥发动叛乱,携带大量红夷大炮渡海投降皇太极,使后金攻城能力直线提高,孙元化也因此被斩首于西市口。
但常洛来了,不会允许这么狗血的事发生。
捡到这样的国宝,常洛眉眼都在笑。
\"你司的什么职?\"
孙元化受宠若惊,\"微臣是个管火药库房的执事。\"
这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常洛说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武备司的郎中了。”
兵部的官吏无不露出艳羡的神色,孙元化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只不过是个举人,在进士多如狗的兵部,这辈子能混上一个七品主事就算是祖坟冒青烟了,万万没想到一步登天当上了从五品的郎中!
这可真是喜从天降!
他连忙跪下叩头谢恩。
常洛笑容可掬叫他起来,亲手赏了他六两银子,又转身对众臣道:
“火器再好,也得有善用之人。孤决定仿效太宗文皇帝,在军中挑选三千名聪明伶俐的精壮兵丁,组成火器营,配备最精锐的武器,由孙元化负责训练。”
众臣都齐声称颂:\"皇太子英明。\"
现场充满着欢乐心气氛,然而随着检验的继续进行,常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些鸟嘴铳要么射程极短,要么准头极差,甚至泄露火药,火绳也因为受潮了而久点不着,总之就是状况不断,根本达不到实战的要求。
甚至有一门佛朗机炮,点火后突然炸了膛。
随着一声闷响,硝烟腾空而起,铁片四处乱飞,险些砸中常洛,幸亏王安眼疾手快护住。
现场惊慌失措,一片狼藉。
常洛勃然大怒,指着黄嘉善等人说道:“事实俱在,你们还有何话说?这样的火炮是怎么造出来的?是怎么送到前线的?这是明目张胆的犯罪!”
面对怒气冲天的责问,黄嘉善等人瑟瑟发抖,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常洛怒道:\"你嫌熊廷弼骂你祖宗十八代,依孤的意思,他该扒了你家祖坟!这些铳炮,还是精心挑选出来遮孤眼睛的,竟然如此不堪!那些送到前线的是些什么货色,岂需问哉?!\"
出了这般的差错,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个个垂首无语。
常洛狠狠一甩袖子,转身对孙承宗、袁可立说道:“先生每,此事非同小可,须得严查到底。孤倒要看看,这背后究竟有多少祸国的蛀虫!”
孙承宗忙拱手道:\"臣知道了。\"
常洛犹不解恨,对着众臣大声道:\"国家多事之秋,建奴的刀己经架在脖子上了,各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万不可疏忽懈怠!\"
众臣应声不迭。
常洛愤愤然拂袖而去。
造枪炮能够造成这副德性,可见大明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烂透了。白花花的银子不是用来造枪造炮,而是用来养那些贪官污吏。
户部、兵部、工部以及三法司都介入了调查。
半个月后,孙承宗、袁可立、徐光启到文华门外求见。
常洛传他们进来,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孙承宗看了看袁可立和徐光启,半晌才说道:\"依臣之见,此事不可不查,亦不可深查。\"
\"为何?\"
\"积弊太久,积案太深,牵连太众,牵扯太广,根本没法认真查,除非将六部全部推倒重来。大敌当前,还是缓一缓的好。\"
常洛闻言,叹了口气:“孤若不彻查此案,如何给前方将士一个交代?”
袁可立附和道:“微臣也认为,对于涉案官员,不论在任离任,都要追查,该抓的抓,该抄的抄,该杀的杀,绝不手软姑息,只有风清气正了,国家才有希望。\"
孙承宗道:\"礼卿兄,重病不能用猛药,还是稳妥一点的好。\"
袁可立反问:\"不用猛药,如何治重病?前方急需火器,后方却忙着贪渎火器银,造出这种祸害人的火器。
不杀一批人,不重整户工二部,如何造出堪用的火器?造不出堪用的火器,这仗又该怎么打?\"
孙承宗良久说道:\"礼卿兄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我很佩服。但你我既是辅臣,嫉恶太过却不好。这些弊病是积攒了三百年的,并非始于今日,贪腐是附附骨之蛆,短期内是无法根除的。
杀一批人换一批人就天下太平了吗?不是的,根本不是的。朝廷的当务之急是平定辽东,在此之前,旁的事都可以先缓一缓。\"
常洛仔细品味孙承宗的话,确是老成谋国之言。
他说道:\"孙先生言之有理,着革去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本兼各职,发往云南戴罪戍边。前任尚书、侍郎,追查到万历三十六年为止。\"
\"这十年间犯了事的,以一月为限,只要老老实实退赃,可以既往不咎。户、兵、工三部的官员、吏员加以考核甄别,堪用的留任,不堪用的斥退。\"
孙承宗拱手道:\"殿下英明。\"
袁可立轻轻一笑,\"如此轻轻放下,起不到惩戒示警的作用,要不了多久就会故态复萌,造出来的火器必定还是不堪用的。\"
这样的道理,常洛明白。
可是明朝的官僚体系已经彻底烂透了,想要重建绝非一日之功。
徐光启道:\"殿下,熊廷弼向兵部发来公文,要二百门靠得住的好大炮,如何是好?\"
已经火烧眉毛了,与其费尽力气造出一堆破烂货,还不如想方设法到外面去买。
常洛答道:"你去一趟濠镜澳,和葡萄牙人接洽,向他们买二百门红夷大炮。"
徐光启道:"此路恐怕也行不通。"
“为何?“
"万历二十七年,广东巡抚赵士祯就想过此法,葡人贪得无厌,一门佛朗机炮竟要五千两白银,因此没有谈成。“
常洛轻蔑地笑了,"孤听说,西洋人新造了红夷大炮,长一丈,口径四寸,重二千斤,还有准星和照门,炮管是整体铸造式的,点火是在炮尾。凡此种种,比佛朗机炮强到天上去了。\"
徐光启道:\"西洋人于这些奇淫技巧确有天份,利窦玛曾对臣言,西洋各国争斗不休,争先恐后改进火器制造工艺,其技能确实己远超我朝,这是勿庸讳言的。\"
常洛道:\"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何需讳言?造不如买。你和西洋人熟,让葡萄牙人设法从西洋运二百门来,一门炮给他五十两银子。"
徐光启禁不住吐了吐舌头,"殿下,西洋国隔天朝隔了十万八千里,五十两银子连运费都不够……这么好的炮,殿下也说了比佛朗机炮强到天上去了,怎么可能是这个白菜价?"
"那就再加三十两!“
徐光启连连摆手,"殿下,不是这样的,葡萄牙人不会肯的。"
"不肯?那你问问他们,景德镇的瓷器、云南的茶叶、苏州的生丝,他们还想要吗?“
\"殿下的意思,大炮换瓷器、茶叶、生丝?\"
常洛笑着点了点头,\"西洋人对我中华物产趋之若骛,百年前就请求通关。
传孤旨意,命福建巡抚南居益关闭福州、泉州、厦门、澎湖通商口岸,命广东巡抚熊文灿关闭广州、番禹、香山通商口岸,禁止一切瓷器、丝绸、茶叶、生丝流往海外。
不出三月,西洋各国海商就会变成热锅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