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腿被小心地挽上去,暴露出布料之下糊了一片血的伤口。
和血肉黏连太紧密的布料被揭开时,季裁雪不禁因为疼痛而加重了呼吸。所幸他的脚腕被一只手紧紧地握住,让他无法下意识地抽动小腿,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膝盖处在摔倒时被石头磕碰造成的伤口似乎比他想象得要严重,又或者是因为在成功逃离崩塌的天道阁后,他的身体迎来劫后的平静,那些原本被忽略和隐藏的剧痛由此得以重新回归,主导他的身体。
“别担心。”凤凰开了口,依然是安抚性的、刻意放缓的语调,就像他先前为季裁雪治愈其他伤口时一样,“很快就好了,忍一下。”
季裁雪点了下头,温度明显偏高的灵气旋即灼烧上他的伤口。他的前牙略为用力地嵌进柔软的下唇中,仿佛痛感能彼此之间相互抵消。
凝聚在他膝上的、为他缝合伤口的火焰是深蓝色的,与张子珩的鬼火相比,它的饱和度要相对高得多。
最初难耐的灼烧感很快过去,皮开肉绽的伤口带来的疼痛也随之消失。他看见青黛色调的火焰中,他的伤口在从边缘向里地一寸寸愈合。
缺失的血肉被重新填满,破裂的皮肤又恢复原样。他抬眸看向对方与乘风如出一辙的赤瞳,斟酌着开口道:“你是乘风的……”
“兄弟。”凤凰接过了他的话,“我是他的双胞胎弟弟。我叫闲慈,闲适的闲,慈悲的慈。”
“啊,是这样……”季裁雪眨了下眼,有停光镜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在先,他刚刚还暗自猜测闲慈会不会也是某种能拓印人形的法器,“那乘风他……”
“他从天道阁阁主的宅邸逃出来时,身上受了不轻的伤,加上他已经用掉了凤凰千年才能有一次的涅盘,我不能让他再下来涉险,所以我代替了他。”闲慈解释道,通过一致的面孔,似乎远在天边之人的心意也能被真切地传达,“我答应他我会保护你,配合你对付天道阁。”
他注意到了——少年的面色在他提到乘风受伤时,有细微但不可忽略的变动,那大概一种带着自责的担忧。他很快地眨了下眼,在季裁雪问起乘风的伤情前率先补充道:“我让他待在栖凰殿的医堂养伤,那里很安全,我们的族人大多精通治愈之术,他现在应该已经能活蹦乱跳了。”
“那就好。”季裁雪眉眼微松,他舒了口气,朝闲慈挽起个微笑,认真道,“多谢你,闲慈。”
“我应当做的。”闲慈说着,垂眼检查了一番季裁雪膝盖的状态。确定伤口已经被完好地治愈后,他将火焰收回到了指尖,让它们归于自己体内。那之后,他才抬眼,重新看向季裁雪,“说不是有你的灵鹿在,我恐怕都无法保下我的右手。”
季裁雪闻言一愣,目光顺着闲慈的话落在了对方仍燃着一缕残留的鬼火的右手,他不禁问道:“发生什么了?”
“天道阁阁主的毒灵气。”闲慈如实答道,他向季裁雪伸出右手,展示它现在的完好无损,“在你回来之前,我与阁主在诉冤湖外对峙。他的武器上沾有剧毒,我一时不察,被刺伤了右手手臂。”
“当时那毒素侵蚀了我整只右手——连同手臂,我能选择的只有舍弃右臂,或者死在扩散的毒素下。”他说着,言语间,仿佛情景再现,他又看到了那只粉色的巨鹿,踏着碎花,朝他奔来,“但在阁主离开之后,转机出现了。先前攻击了阁主后不知所踪的灵鹿重新出现,它治愈了我的手臂,引走了我身上的所有毒灵气。”
“治愈了我的伤势后,它一度显得很虚弱。于是我将我的血喂给了它——我的血液无法让我自愈被毒素侵蚀的身体,但好在它对灵鹿还是有效的。”
“它状态方才好转,天道阁就开始了地震。我猜到多半是你成功封印了阁主,而他的消失引起了天道阁的沉没。我原想和灵鹿一起来接应你,但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它犹豫了一小会,又给我注进了一段灵气,然后往南方飞走了。”
“南方?”季裁雪抬了下眉。他清楚灵鹿必然是遇到了某种重要的急事,才不得已不告而别,而这急事……
应当和灵鹿的主人——摇光仙尊有关。
摇光仙尊是在冥府与崔九重对战时受伤了吗?还是发生了其他的事情?
猜想生根发芽,枝桠却伸展进谜团的浓雾之中。他不自觉地压弯了眉心,直到闲慈开口,才将他从凝思中拉回:“不必太担心,灵鹿离开时灵气已恢复充沛,它应当有能力应对一般风险。”
季裁雪有些迟钝地点了下头,闲慈不知道灵鹿背后的真正的主人是摇光仙尊,他也不能擅作主张地将摇光仙尊的身份和行程透露给他人。这注定他只能兀自猜想可能发生在摇光仙尊身上的事,忧虑却也手足无措。
闲慈在他身上施了个清洁咒,消除了他衣物上沾染的血污,而后将他被挽到膝盖之上的裤腿放了下来。
“天道阁阁主,就被封锁在这里面吗?”
听见闲慈的问话,季裁雪的目光和他一起落在了自己右手中的阴阳椁上。
从封印了崔九重的阴阳椁落到他手上起,他就再没有松开过抓着阴阳椁的手。
他既不敢把阴阳椁存入储物法器中——他怕那样他会无法及时发现阴阳椁的异样,也不敢把它揣在衣襟里——他怕到时候什么时候弄丢了阴阳椁他都意识不到。所以他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来保管这件重要物品:把阴阳椁牢牢攥在手中。
“是。”提及阴阳椁,季裁雪压了压散乱开来的心神,正色道,“接下来我打算前往天下书局,与阴阳椁的主人——也就是天下书局的管事人商量后续如何处理阴阳椁,并为天道阁一事收尾。你要和我一同前往吗?或者你把证据交给我,由我带去天下书局也可以。”
“仙界近来无事,我不着急回去。我和你一起去天下书局吧。”闲慈道,“对了,张子珩呢?”
“当时为了切断傀儡术的控制,我哥带我转移到了冥府,他现在依然还在冥府之中。”季裁雪答道,他摊开右手,从桃花印中召出一段幽幽的鬼火,“没有‘活的身躯’,他无法从冥府离开。好在眼下冥主失踪,而他失踪前并未下达要处置我哥的指令,我哥应该暂时是安全的。”
“这寸鬼火能跨越时空阻隔,保持他和我之间的联系:只要鬼火依然活跃,就表明他当前状态良好。”凝望几秒摇曳的鬼火,季裁雪将它重新收入储物法器中。
分别之时,张子珩叮嘱他不要贸然再回冥府,他自会找到回修真界的方法,到时候他会循着鬼火的踪迹来找季裁雪。
季裁雪清楚张子珩这是担心他再涉险境。但他想,倘若在天下书局一行结束,天道阁之事尘埃落定后,他仍未能等来张子珩,他多半是会冒着风险回冥府找人的。
说到底,无法传音通讯还是太容易令人煎熬不安了。
他示意闲慈从他手中拿过阴阳椁,而后一手掐诀,一手搭在了闲慈的肩膀上。手腕上的金链开始延伸,他一边向闲慈说明道:“这是冰蟾链,可以进行长距离的空间跳转。先前我和我哥去天下书局时,我在那里打下了标记,现在我们就可以直接传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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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送的眩晕感退去,季裁雪与闲慈并肩步入北离湿地的入口后,他就隐隐感到一些不对劲。
一开始或许是直觉作祟,但到后面,当他按照记忆拐过错综复杂的道路,却始终没有撞见一位天下书局的员工弟子后,他为他的不安找到了依据——太安静了。
天下书局似乎太过安静了。
太阳西斜,却尚未到落山的时候。分明仍是白日,他们一路走来,一个人都没见到不说,甚至连一声鸟啼、一道鸟兽的飞影都不曾看见。
直到他再次踏上柿堤,硕果累累、成林成海的柿子树让他想起前世和凡间的秋天。
在曲折的河流上,他看到白色的灯盏,顺着流水,向东飘去。
闲慈落后了季裁雪半步,他扫了眼少年略显凝重的神色,他也猜到了这些白灯意味着什么。未等他开口,一阵细微的声响被他捕捉——来者显然不带有攻击的意图,他也就并未阻止或提醒。
“裁雪!”
季裁雪回过神,目光从灯罩如纸般细薄的白灯上移开。他看见了昨日方才见过的傅盈天,看见太惨白的素衣,印证他糟糕的猜想。
“抱歉,老师和我说过你最近大概率会再次到访天下书局,我应该早一点在外面接你的,但是我这会实在有点忙……”
“没关系。”季裁雪说道,他甚至来不及向闲慈介绍傅盈天。他依然抱着一丝侥幸,惶惶又固执地向傅盈天索求一锤定音的答案,“发生了什么吗?”
傅盈天张了张口,他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会来得这么快。好在他也早准备好了对比的回答,于是几秒后,他低声开口道:“管老师他……仙逝了。”
季裁雪眨了下眼,似乎缓冲了许久才真正接收到傅盈天道出的信息。他的眼睛微微瞪大,纵然他已有猜测,在事实面前他仍不可置信:“是什么时候的事?”
闲慈皱起了眉,他能根据季裁雪的反应判断出——这位去世的“管老师”,正是他们此行要找的人。
“昨夜,在你离开后不久。”傅盈天说着,朝两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跟着他过去,“老师的尸体还停在敏行阁外,我带你们过去。”
季裁雪的身体本能地跟上了傅盈天,他的脑中却还是茫然与空白一片。
直到走出去将近百米,空气中不再有成熟果实的芳香,他才真正消化了这对他来讲,发生得太突然的事实。
“昨日我与他分别之时,我还和他说,等事情结束,我会上门与他道谢。”他轻声开口,宛若喃喃自语。
湿地中携着草木气息的风撩过他的侧脸,他依然无法平静地接受——在被遗失的千年之后,他与管玉格的第一次见面,竟也是最后一面。
“老师是大乘期的修者,照常理而言,通常有三千岁寿元,但其实算到现在,他已经活了快三千两百年了。”傅盈天侧过脸看向他,语调和缓。只是在说出口的安慰话语之下,他的眸底也分明酿着江上云雾般的哀愁,“旁人都道他可能突破修为瓶颈,因而延长了寿元,但我早知道不是如此。我知道老师只是在等一件事,或者等一个人。”
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再往前就容易被误以为是对他人秘密的试探。季裁雪与傅盈天撞上了目光,他发现对方上挑的眼尾上原本张扬活泼的少年气黯淡了许多,他清楚——身为与管玉格朝夕相处的学生,傅盈天的哀伤比他只多不少。
“他的执念已经了结了,所以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离开了这里。”傅盈天微微仰起脸,午后的晴天万里无云,碧蓝的天空倒映在他深黑的瞳孔,“老师是自然死去,他的灵魂并未受损,他现在应当已被引到仙界的亡人谷,等待投胎转世。”
“亡人谷……”
“是仙界中的‘冥府’。”闲慈为他解释道。
“如此,也好。”季裁雪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道残缺的魂魄,他烟消云散的师兄。
曾经他总觉投胎转世多残忍,一生漫长的记忆说忘就忘,再世为人后,彼此都无法将对方认出。
可与彻底消失,再无来世相比,他宁可师兄忘了他,再去人间走一遭,度过一次平安的、完整的人生。
他好像陷进了太浓重的思绪中,被他锁在脑海深处的、有关他师兄的记忆似乎挣开了理智的牢笼,它重新涌了出来,将季裁雪笼罩其中。
他看到了一抹身影,像染着月光的松竹,真实得令人恍惚。
他怔怔地看着不过十余步之外的白色背影,数秒后,他瞳孔震缩。
不……不对。
那不是他的幻觉,前面真的有一个人,那人是……
白衣人似有所感,淡淡地转过头来。纯白的面具挡住了他的五官,让季裁雪猜不出,那面具之下的脸庞是否也令他似曾相识。
——是摇光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