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惊无险地从宫里回到家中,云微升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满脑子那团模糊血肉似人非人的惨状,还有挥之不去的孩子们唱的顺口溜儿。
怎么也醒不来。
这场发热,烧了一整日。
等真正退热后,她只觉恍然隔世。
宫里头的那些经历便忘了个一干二净,都不记得了。
或许是逃避,或许是害怕,此后也再未想起过其中细节。
只是每当皇宫里又传出什么非人折磨后,不可避免地心悸一阵,也就没什么其他异样。
但酷刑泛滥,乃末世之相。
若是将这些用到了该用之人的身上也算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了,可坏人还在肆意蹦哒,好人先遭了罪。
比如姜家被满门抄斩。
再比如像云微弦这样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活得比谁都潇洒,还是他得来的消息,姜乌坎的父亲其实在审讯时就断了气,死后连尸首都找不到了,而那些画押了的证据都是趁其还未死透,强按着手印的,
此等屈辱,震撼天地。此等仇恨,滔滔不绝。
姜乌坎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复仇之路。
而外患不平,又先除内忧。
可想而知,等楚径上位时,他面对的是怎样的烂摊子。
卧薪尝胆只为复仇的姜乌坎,步步为营图谋皇权的云微弦。
二者合力把楚氏皇族掀翻,在楚径死后,就将矛头正式对准了皇族。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没有一丝手软。活人没放过,死人也逃不过还债,姜乌坎甚至还独自去了趟皇陵,将楚径父皇的尸体挖了出来。
具体他朝那烂透了的僵死尸体做了什么,也没人看见,而他心里的仇恨是否从此一笔勾销,也不得而知。
只是她想,那年少时的光辉抱负或许是真的消失了。
九死一生而活下来的姜乌坎,离开了复仇,还能剩些什么?
云微升这些年,至少就是这样看他的。
茕茕孑立,寡欲清心。
再不见他有什么渴望追求的了,好像只是行走在这世上的一只躯壳,没有理由死,也没有理由活。
凭借云微弦临死前的托付,他远比项柯位高权重得多。
曾经,云微弦能成就大事,少不了与姜乌坎的鼎力合作,二者关系更倾向于盟友。
靠共同的目标和敌人走到一起,必然也会因为目的达到而分道扬镳。
但在此二人身上,倒不大相同。
分的原因在于利益分配不平衡,可两个人一个夺权一个要命,并不冲突,姜乌坎成日那阎王样,没谁敢去招惹他,也自然更不敢拉拢他。
没有结党营私的威胁,又能替他上阵杀敌,云微弦确实没有卸磨杀驴的必要。
但云微升觉得,不至于撕破脸那也不至于像她皇兄那般看重姜乌坎。连作为他阴谋集团,为其忠心耿耿图谋献计的谋士张琢玉都比不过。
要知道,将楚径拉下王位又送云微弦上位的一路,是万万少不得张琢玉想出来的那些歪门邪道。
可偏偏最后托孤时,云微弦找的是姜乌坎而并非张琢玉。
其中考量,即便是亲妹妹也猜不出来。但对于云微弦的识人本事,她是佩服的。
当然事实也证明,姜乌坎真的保住了云知尔,尽管他在最后倒戈了云微升。所以他当下能站出来,她是不意外的。
“姜大人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我东华也不必再畏畏缩缩,瞻前顾后。泱泱大国若是还找不来一个能上阵御敌的人,只怕再和亲十个百个公主也无济于事。”
云微升接着姜乌坎,没有给他们喘气的机会,“陶华公主请回的消息已然传了出去,不光百姓们看着,西辰……甚至南望、北弗都盯着看呢,若是拒绝了,只怕会叫他们觉得是我们怕了,觉得东华还畏惧着西辰……”
擒贼先擒王,姜是老的辣,那她就不与张琢玉多缠,“皇帝,你是东华的君主,为东华百姓负责,你来说,要不要接回陶华公主,姑姑听你的。”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却把云知尔的责任抬得极高。
十来岁的孩子,就是把权力统统给了他,他也不敢真就全接过去做主了。
真被架在他一直盼望着得到的份上,云知尔才发现,并不如他想象那般容易,更不随心所欲。
连一声“是”或“否”,他此刻都不能轻易便脱口而出。
是。
就得接回陶华公主。
但后果还有云微升和姜乌坎兜底。
不是。
就要先承担个懦弱的名声,还且不说此后若有不妥会不会直接关联到今日此刻他的这一声回答。
要同意吗……
云知尔下意识去看帝师的反应,张琢玉做过父皇的谋士,又亲自教他学业,就连今日的这一出,也是帝师与他商量好了的。
昨日姑姑进宫与他说起陶华公主一事,态度便很明了,且对于他的反应也很是不满。所以,在姑姑走后,他便派人寻来了老师询问意见。
云知尔本也未想过反对,不过是担心姑姑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借迎陶华公主一事再生他意,才赶紧求教于张琢玉,好识破其中深意,早做应对。
不想帝师也只就事论事,坚决反对迎回陶华公主,还与他说起此事背后的威胁,有关皇权,更有关他屁股下的位置能不能坐得安生,他便也不同意了。
可眼下,摄政王站了出来,意思很明确,支持长公主。
还转移了问题,从迎不迎变成了怕不怕。
他是怕的,但不能说出来。
只能求救于他最信任之人,张琢玉。
张琢玉负责教导小皇帝,如今也有七八年,自然了解他的本性。小皇帝肖其父,野心大概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从懂事起或许就开始图谋收回大权,对云微升也是防多于敬,怕多于亲。对于姜乌坎,更是辜负了他父皇生前强撑病体的一番铺垫,敬而远之居多。
连云微升都有点儿替姜乌坎抱不平……才怪,她有事没事只要想起来就会拿这刺他,骂他活该,墙头草两边沾,里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