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俯下身子,与他的唇碰了碰,一触即分。细白的手指描绘着他的眉毛,低声与他说话。
“王爷可还记得那个雪夜,姨娘病重,我拦了你的马车。为了求王爷出手相救,我说心悦王爷愿给王爷为妾。其实都是哄你的……你这样高不可攀的人,怎会记得一个庶女说过的话……后来春楼里的红姨说你死了,我就在想这人运道委实不好,年纪轻轻,家中的人怎会死绝了。既然这么可怜,那就下辈子陪陪你罢……你说,是不是佛祖听了我的话,才让我这辈子落在你手里了?”
“见到那个牌位的时候,你很得意罢?就等着我发现真相的时候好愧疚。你说你怎么忍心瞒着我这般久,若是我早知道,若是早知道……就再对你好些了。”
“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姜稚心底的酸楚抑制不住,擦拭过谢宴辞的面容脖颈,又将他的十指挨个擦拭了一番。
“你不知道,重活一世我便打着不嫁人的主意,当知道你找上门来让我做妾的时候,心里就很油煎似的。我怕你也,也厌你。明明府中妻妾成群又何苦来招惹我?后来被你缠得没了法子,入了王府也不快活,想着忍一忍只等着哪日你倦了我便可以走了。”
“可是后来……后来我发现你与旁人是不同的。堂堂王爷,谪仙一样人物怎会在天寒的时候替妾室暖脚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在身边我便睡不安稳。你这回想睡多久,是不是不想陪着我了?”姜稚语不成调,又用袖子胡乱的将泪珠擦去。
“你瞒着我,我也有一事瞒着你。”姜稚抬起他的手,与自己的手十指相扣,接着放在了小腹上:“我腹中怀了你的骨肉,这孩子来得不太凑巧。娘娘说要赏我千金,让我离了王府过活。”
姜稚将脸埋在谢宴辞的掌心,细细感受这他指腹上的薄茧和手心的温热:“我想过的。姨娘已死如今我孜然一身,又相貌不俗,若想另嫁并非难事。更何况还有娘娘赏的千金,届时离京在外置一座别院,就算带着孩子,日子也不会太差。”
“你若再不醒来,我就带着孩子易嫁,让她认旁人做爹了。”姜稚说完,细细看着谢宴辞的神色。
他性子偏执,又瑕眦必报。若听到自己大着肚子嫁给别人定要暴跳如雷闹的鸡犬不宁。
可现在他却静静的躺着,眼皮都没动一下。
姜稚眼底的希冀便又化为了泪意。
“我……我不想嫁给别人,我谁都不要。是你将我变得患得患失,自己不像自己。你不能就这样走了,快些醒来,抱抱我罢……”
姜稚一直守在床侧,初时总忍不住想哭,后来便竭力忍下来。
日头西沉,夜色渐深。怕谢宴辞醒来会晃到他的眼睛,殿内便只留了一盏孤灯。
谢旪送来了饭菜,然而她却毫无胃口,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强自撑着用了一碗。
谢宴辞由于无法进食,太医只得用金针封住他的七经八脉。每日用年份久远的老参掺和着其他各类草药,熬制出极浓的小半碗汤药,以此来固本续命。
在此期间,嘉贵妃曾来过一回,她静静地在殿内坐了片刻,随后便又悄然离去。她所带来的人将这后殿守护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除了那些深受信任的太医,前来探视之人一律被拒之门外。就连太子谢弥,也都被阻拦了回去。
晋安帝这回估摸是心中怀有愧疚,竟然也默许了她的这番作为。
整个后殿便只余下姜稚与谢旪两人。
就这般过了三五日,尚未等到谢宴辞苏醒过来,姜稚却先支撑不住了,在端着铜盆倒水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好在恰逢太医前来为谢宴辞诊治,便顺势一同为她悬丝诊脉查看了一番。
这一瞧,她有孕的事情便再也瞒不住了。
姜稚醒来的时候,嘉贵妃正求得了旨意归来。
一想到当日倘若未曾改变主意,让她喝下那杯香茶,只怕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心中便不由得感到一阵庆幸。又因恼恨她口风如此之紧,这般重大的事情竟然也瞒着自己,而心生不快。
她将圣旨放置在桌上,而后来到榻前坐下,看向姜稚的眼神凌厉至极,一直到姜稚的脸上浮现出忐忑不安的神色,才猛地叹了口气。
“本宫原本以为你胆小懦弱,没曾想也是个有主见的。若不是此次晕倒让太医诊治出来,你这有孕之事究竟还想隐瞒多久?”
“阿辞如今这般模样,你若独自一人守着,本宫便不再多说什么。难道就连孩子,你也想让他一辈子被困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吗?”
嘉贵妃略显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说吧,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本宫听着。”
姜稚垂着眼睛,一张脸因为连日来的忧心显得越发清瘦。
她的手抚上小腹,难得的露出愧疚的神色。
“娘娘赎罪。非是妾身不愿说,而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自来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妾身身份低微,若先行有孕,闹出庶长子之事,只怕没人愿意让妾身生下这个孩子。”
“若王爷还在他会护着妾身,如今他未苏醒,妾身自是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出有孕之事。”
“一切都是妾身的错,这个孩子,王爷想了许久,只求……娘娘垂怜。”
若说原本尚且存在着将孩子之事告知嘉贵妃的念头,然而在被琉璃那般一闹腾,江心月性情大变,甚至想要将她处置之时,这心思便全然断绝了。
嘉贵妃紧绷着脸,许久都未曾言语。
姜稚蜷缩在床脚,脸上满是东窗事发之后的惊惶害怕与手足无措。她这般露出怯意,便少了平日里强行伪装出来的老成之态,倒是有了些许小姑娘应有的模样。
嘉贵妃突然间便理解了,谢宴辞为何会将此人护得如此严密。
紧接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猛地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便是那泄了气般的无奈。
“你可知道妇人有孕,待到五月之时肚子便会渐渐隆起,想要隐瞒也是瞒不住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又打算怎么办?”
姜稚的眸光不停闪烁,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冬日的衣裳厚实宽大,妾身再少吃一些,定然能够再多隐瞒一些时日。若是能够撑到王爷苏醒过来,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殿下未能醒来,妾身于这玉祥殿待了这般长久,日日都与娘娘相伴,娘娘怕是也会不忍心看着妾身一尸两命的。”
“这么说来,你都盘算好了?”嘉贵妃冷笑一声:“阿辞若是知晓你为了这个孩子这般殚精竭虑,也应当感到欣慰了。”
姜稚见她真的动了怒气,慌乱之中想要从榻上起身,却被嘉贵妃伸手阻拦。
此时,一个宫婢端着托盘走进屋内,托盘之上放置的白玉碗中,那浓稠漆黑的药汁正散发着阵阵苦涩的气息。
她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看向嘉贵妃。
嘉贵妃神色淡漠,示意婢女将汤药送到姜稚面前:“你一切都心中有数,想来不用本宫再多说了吧。”
说罢,微微抬了抬下巴,催促道:“都喝了吧。”
因为害怕,姜稚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眼尾的余光见房中只有嘉贵妃与那宫婢,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从榻上跳下,只着罗袜便往外跑。
嘉贵妃猛然一愣,似是没见过这般没规矩的人,开口急道:“拦住她,小心些,别伤了她!”
谢旪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姜稚急急忙忙的跑出来,慌得大了眼:“姜姨娘这是怎么了?”
姜稚来不及解释,身后的嬷嬷与宫婢已经追了上来。
好在她们牢记着嘉贵妃的吩咐,注意着力道,半推半就将姜稚扶了回去。
“都要做母亲的人了,怎还这般鲁莽?”
嘉贵妃受惊不小,坐在桌前胸脯起伏不定。见她一脸警惕的看着自己,顿时气笑:“你把本宫当什么人,嗯?简直……不可理喻!”
还想骂,想到谢宴辞又住了嘴。
她的目光落在姜稚的肚子上时,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想了想,将明晃晃的圣旨推到姜稚跟前,冷笑一声:“自己看看。”
姜稚冲动过后,稍稍冷静下来。看到圣旨,心中微动。
嬷嬷将榻前的绣鞋拿来替她穿上,姜稚这回没有挣扎,乖乖的穿了。
她硬着头皮将圣旨展开,上面字迹铁画银钩,清清楚楚的写着:王府侍妾姜氏,温婉恭顺,操行端良。今晋封侧妃,望其谨守本分,勿负朕恩。钦此。
嘉贵妃竟替她求来圣旨?
姜稚恍恍惚惚的抬起头来,一时语塞。
嘉贵妃斜着眼睛睨她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既然看明白了,就把药喝了。你如今成了侧妃,江心月再想对你如何也要掂量掂量,别总是一副小家子气让人看着笑话。”
“本宫是不喜欢你,但还没到毒杀你的地步。”
“那药每日都会有人送来,你若愿意喝便喝,不愿意喝就当本宫一片好心喂了狗。”
说罢,让嬷嬷扶着自己走了。
姜稚拿着圣旨,如坠梦中。
又展开细细端详,直到确定不是梦才微红着眼轻笑了一声。
直至后半夜,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庭中积水映着黯淡的微光,雨滴落下,溅起微小水花。
夜色如墨,远处偏殿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偶有几点灯火透过窗纸,晕出暖黄。
寒风穿堂而过,裹挟着潮湿,让人不禁打个寒颤。
姜稚始终守在床侧,忽地被一阵闷雷惊醒。紧接着,一股凉飕飕的寒意自脊背缓缓升起,一路蔓延至指尖。
也就是在这个当口,她察觉到了异样之处。
谢宴辞浑身滚烫如火,平日里苍白如纸的脸庞此刻泛着极不正常的潮红之色,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即便如此,他依旧眼睛紧闭,没有半分将要醒来的迹象。
姜稚凑近轻声唤了两声,见他毫无反应,顿时心慌意乱起来。
雨下得更大了些,窗棂被风吹得吱呀吱呀作响。
姜稚匆匆跑出殿外,长廊之下仅余两盏孤灯,周遭黑漆漆的一片,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她顾不上其他,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快来人啊!救命!救命!”
寂静的夜,被这嘈杂声打破,整个玉祥殿随之灯火大亮。
自从谢宴辞受了伤,太医院也特意留了人歇在殿内,以防出现什么突发状况,能够及时应对。
听到动静,尚未歇下的嘉贵妃带着太医匆匆赶来。
看到姜稚六神无主的模样,嘉贵妃眼神蓦地一厉,训斥道:“慌什么!还没到下最终定论的时候。你这个样子可别让阿辞瞧见,徒然惹他忧心。”
随即,声音放低了些:“这里有本宫守着,去洗把脸,将炉子上热着的鸡汤喝了。”
姜稚咬着牙,点了点头,让嬷嬷扶着去了内殿。
深冬的雨急促猛烈,园子里的枯叶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嬷嬷塞了个手炉在姜稚怀里,融融的暖意使得她不停颤抖的手渐渐停了下来。炉子里的鸡汤炖了好几个时辰,鸡汤清亮澄澈,入口鲜香无比。可姜稚却吃得毫无滋味,强自压着用了一碗,便用帕子按住嘴角,呈现出一副想要呕吐的模样。
嬷嬷收了碗,瞧着姜稚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劝道:“侧妃不必如此忧心,殿下还未束发之时就去了边关,那么多的艰难险阻都一一挺了过来,可见是有菩萨庇佑的。”
“娘娘这几日也夜夜抄经到天明,还拿了银子让人出宫去救济那些乞儿。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般大的功德定然能让老天爷瞧见。”
姜稚知道嬷嬷是一片好心,便认真听着。那嬷嬷见她并未露出厌恶之色,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她跟着嘉贵妃多年,说的都是谢宴辞幼时的有趣之事。
姜稚望着窗外的冬景,思绪却不知不觉飘远了一些。
若真依着嬷嬷所说,老天爷有眼.....
她神色微变,将香囊从腰间解下,把里面放着的一枚铜钱抖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