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有几分李莲花独有的尖锐刻薄,叶灼有些讶异地偏头去看他。
他的神色有些落寞,坐在那垂着眼眸,忽得离所有人都很远——她旋即想到碧茶之毒入脑同样会导致疯癫。
他能一下想到生服虎掌,想必是曾赌过一回。
她心里一阵抽痛。
李相夷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能允许自己像个疯子,浑浑噩噩、癫狂无状,甚至是傻乎乎、脏兮兮的……
当初他改名换姓,想来不只是要避仇家,也不是苛责过去……反而是不想让李相夷三个字和这样的落魄狼狈联系在一处。
堂堂剑神,拿不起剑,甚至保持不了神志——要他如何面对。
是不是夜深人静也庆幸自己孤身一人,至少此等不堪不必为人所知。
会不会坐在发疯后的一地狼藉里自嘲苦笑,甚至流泪失神。
渴望被人找到,又抗拒被人发现,听见有人寻找的消息便躲,可真的没有了下文又空荡荡地失落……这样反复拉扯,他才学会了包裹自己。
从前李相夷是不会试探别人的——他对带着目的的接近讨好不屑一顾,对小心翼翼的仰慕表白坦然接受,管你是真情假意,我自是人间第一流。
蜕变成李莲花得有多痛。
她不管这是什么场合、有什么人在场,探身过去攥住他的手,什么也不说地看着他。
李莲花抬眸,撞进眼帘的是一张神色痛惜的面容。
他轻轻拍了拍叶姑娘的手背,挤出一个安抚地笑来。
早都过去了。
关河梦当然能听出李莲花话里的刺,皱着眉头正欲反驳,却被苏小慵扯了扯衣袖——
她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出来圆场道:“我觉得……李神医说得也有道理。毕竟行医治病,也需要病人配合,若是病人不想活下去,那什么灵丹妙药也难发挥作用,大夫即便有十成的把握,也救不了求死的人呐。”
“反过来,若是病人宁可去试九死一生的法子,说明他心中有比性命更重要、必须去做的事。若是因为大夫没有十成的把握,便让他被病拖着虚耗光阴,岂不是太残忍了些?”
这话若是李莲花说出来,关河梦大概率要厉声反驳——
但眼下是苏小慵说的,他不好发作,于是冷着脸一拂袖,站起身道:“病人若是轻贱自己的性命,又何必来找大夫!”
李莲花连忙站起来,温和道:“关兄莫气。”
“我提议以虎掌对抗癫症,原是觉得武林中人心气高,未必能接受自己整日疯癫无状,苟活于世,而并非为了以病人的性命试验药效。”
“关兄看不得病人情急之下行险招,也是医者父母心,爱惜生命罢了。”
“大家对‘医者仁心’的理解不同,实属常事……就好比这武学,各有各的道,并无高下对错之分。”
他这番话说得大气,关河梦面色缓和,冲他颔首一礼,重新坐下。
“其实以虎掌之毒对抗癫症,医书确有记载,可惜需要极强的内力护住心脉……”关河梦摇摇头,叹气道:“除非是李相夷、笛飞声那等高手,普通人哪有机会。”
叶灼突然插话道:“是否所有的毒都可以靠内力逼出?”
“理论上是的。”关河梦点头道:“甚至不只是毒,药、酒、痋虫这些,只要内力修为足够高,都可以强行逼出体外。”
李莲花半路出家,虽然也看了不少医书,但都是些入门的《黄帝内经》、《本草纲目》一类,基本是靠以身试药,摸索着理解药性。
关河梦却不然,他家世代行医,祖上更曾是太医院首席,家中光是珍藏典籍就有整整三个书房——论对医理、药理的理解,远胜江湖上盛传的什么‘鬼愁医手’、‘有药无门’,只是他毕竟年轻,治疗方案又偏向稳妥,才与其他人齐名。
若论杏林高手,关河梦与药魔可并列当世第一——关河梦理论扎实,经验丰富,能处理各种疑难杂症,但并不专精于一途。
药魔呢,天赋异禀,剑走偏锋,又是唯一用大量活人做试验的。治病救人倒不大行,但药毒双绝。
其次是无了方丈,他对药理医理并不擅长,但是内功深厚,配合梵术金针,是解毒的高手。
他们三人之下,就基本是各出奇招、专精于某一块,或者因成功治疗过疑难杂症而扬名的——李莲花就是因为两例“起死回生”而被传得神乎其神,普通人尊称一声‘神医’,但在关河梦眼中却是骗术。
所以叶灼关心的问题,其实李莲花也好奇。
关河梦缓缓道:“任何毒都要经过血液、经脉扩散至周身,而内力可以封住经脉,让毒素无法入侵重要器官——比如心脉、脑脉,便可维持不死。”
“内力强横者,可以运气冲刷周身经脉,甚至带动血液逆流,将毒素逐渐逼至一处,以淤血带出。”
叶灼追问:“这是指刚中毒时,若是已经扩散呢?”
“同理。”关河梦淡淡道:“只是较前者所需内力更为精细入微,且更为绵长持久。要分散成极为小股的真气,持之以恒地运转,才能不伤内腑。”
叶灼瞥了李莲花一眼,后者心虚地低下头去。
以忘川花提升内力是一种可行的法子,但必须经脉畅通——可是悲风摧八荒留下的三经之伤他一直没有处理,观音垂泪也让给了笛飞声。
他去一品坟时确实也存了找观音垂泪的心思,只是觉得自己治好旧伤也没有太大意义——自然是会轻松些,可左右也就只剩一年好活,不如成全了老笛。
要换做眼下,那肯定是不会拱手相让的。
果然就听叶姑娘问:“若是经脉阻塞,此法还可行吗?”
关河梦沉吟了半晌,道:“那要分情况而论——有的经脉阻塞是病理性的,天生如此,本身也无法习武,有的静脉阻塞则是内伤导致,可以至纯至和的内力化解。”
至纯至和的内力,非扬州慢莫属。
叶灼松了一口气。
“说到底,只要不是经脉先天缺失了某段,哪怕断裂了也有方法接续。而武林中常见的经脉阻塞,都是因内力对冲超出经脉的承受范围,造成无法自行愈合的损伤。”关河梦说得很详细,“普渡寺无了方丈就有一手接续经脉的梵术金针,能治疗此类损伤的灵药也不在少数。”
李莲花说过,是无了和尚帮他保住了一成内力,大约就是这续接经脉的梵术金针。
“大部分人自身内力不够,才会寻求其他方法——”
“最简便的自然是解药。大多数毒药配置时都有相应的解药,即便没有,万物相生相克,只要知道毒药如何制作,也未必不能找到克制之法。”
“第二种便是由他人渡入内力,但此法容易因内力相斥导致更大的危险,因此以同源内力为最佳。”
“而最为凶险的便是以毒攻毒——实在是九死一生,轻易不会使用。”
叶灼皱眉:“这以毒攻毒之法的原理究竟为何?”
苏小慵也用好奇地眼光看着关河梦。
“以毒攻毒,顾名思义,就是用更猛烈的毒激起身体的本能防御——人是有潜力的,不逼到绝境不会将所有机能都用来抵抗毒性,尤其是慢性毒药。”
“因此,只要服用立时致死之毒,身体便会调动所有潜能对抗。生死关头或许人都失去了意识,也是因为身体要放弃维持清醒、视听触嗅这些基本能力,与剧毒搏一次命。”
叶灼立即偏过头去。
他那时身边甚至没有一个人……
李莲花感觉到手背上接连砸了几颗泪,由温热而至灼烫,烧得人经脉胀痛。
“我……”
李莲花将她揽入怀中,摸摸她的头发,对关河梦歉然笑道:“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