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回空山夜雨
岳阳门位于岳州府,乃是洞庭湖以南最大的武林门派,早年间有岳阳门十雄称霸地方,仗着脱胎武当一门的缘故,广收弟子,教出来的徒弟,多半进了地方各级官府,充任公门捕快,或者入职卫所,门下更出了不少四品三品的将军,靠着军政势力,更是广置办产业,欺压百姓,堪称地方一霸。
早年间,岳阳门先与蜀中唐门争雄,将唐门势力彻底赶出了胡广一省,后来又将东进的青城派势力赶了回去,一时间跻身武林外九门之列,成了武林中响当当的门派。
岳阳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产业便是镖局,分局遍布两京一十三省,乃是本朝第一等的镖局。
宗门以骆姓氏为尊,执掌门户世代相传,数年前岳阳门的掌门暴毙,便由辈分尊崇的上一辈老宗师神拳太保骆千海暂代。
对于岳阳门中的一般子弟来说,他们干的就是千里走镖刀头度日的营生,平日里也过惯了欺男霸女的日子,鬼晓得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代掌门骆老太爷忽然下了严令,要门中的弟子老老实实奉公守法,一定要收敛一翻。手下门徒深知骆老太爷的刑罚手段,连日来都夹起了尾巴做人,街道市面上,倒迎来了几日难得的清净。
叶飞自洞庭湖上抢得了师父当年用过的宝剑之后,本想直接返京,却又收到了锦衣卫传来的秘信,先是询问了一番岳阳门重金卖剑的交易始末,接着又要他亲自纠察一翻,再进京汇报。
洞庭湖一行,叶飞虽然弄丢了二师伯的历秋剑,但此时隔十年,却再次寻回了师父的宝剑,他心怀大慰,便支开了同来的那位跟班小旗,独自摸到了岳阳门的地界。
在岳阳门总舵附近游荡了数日,将岳阳门的守卫消息摸了一遍之后,叶飞又趁着夜色摸进了岳阳门总坛的宅门,锁定了代门主的处所。
月黑风高夜,有几个下人引着一位身着百衲衣的中年男子,来到了后院一处僻静的小屋里,叶飞悄悄尾随其后,屏吸凝神伏与窗下偷听。
下人掩门离去,屋内二人一两句客套之后,便径直对话。一个粗壮雄浑的声音故意压低了几分道:“骆老爷子,这番祸事着实不小啊!”另一个苍老精干的声音叹了几声,接道:“您是上三门的掌门之一,统领着江湖外九门,可一定要救我岳阳门一救啊!”
那粗声数落道:“救?怎么救?你当年干下了好事,如今八成是专门来寻仇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扑通”一声,有人重重地跪于地上,紧接着那苍老声音央道:“小老儿悔不当初啊!但大家都是武林一脉,外九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老儿恳请周帮主伸伸援手,救救我门中的子弟吧!”
“外九门总门长?周帮主?——莫非是丐帮帮主周大雷?”叶飞再次屏吸凝神,但觉得屋内二人呼吸迥与常人,一身的修为隐隐都在自己之上,这便确定了屋内那个说话粗壮雄浑的,便是丐帮帮主周大雷。
又听周大雷将那人扶起,语气少见缓和,道:“骆老爷子,这次我也不知道出手的是哪一个,但我门下报告说,洞庭湖中心的岛上住着一户神秘人家,手下纠结了不少能人异士,其中一个,便是当年的点苍三剑之一的陆苍松,有不少股势力想上岛探查,都是有去无回……”
那苍老的声音颤道:“会……会是哪一个呢?”周大雷出了一口粗气,道:“据我所知,他们之中,当年那场惨祸死了两个,你弄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被圈在京城,这四个是不可能了。另外两个生死不明,也不大可能!数来数去,只有那位赤手灵屠跟玉箫剑了!”
“玉箫剑?不就是义父与师父的结义兄弟吗?难道住在洞庭湖中的,是他?”叶飞恍然大悟:“那么那个姓陆的,便是通背圣手陆云汉了!那么这二人口中的赤手灵屠,也必然是义父他们结义兄弟中的一个了,这又会是谁的江湖称号呢?”这些年义父从未对自己提过他们的结义兄弟,所谓“玉箫剑李飞云”的称呼,还是当年师父楚江寒对自己讲过,叶飞听得热血沸腾,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跳出来了。
那苍老声音由颤声变为惊惧,几近无声:“难道是……赤手灵屠?”
周大雷道:“我看不像!你岳阳门害死他的义弟、夺了他的佩剑不说,这几年来更是欺压地方祸害百姓恶事做尽,依着赤手灵屠的行事风格,他要是出手,就会像对海沙帮一样,给你岳阳门来个灭门!”
“害死义弟、夺了宝剑”——当年的一切,又从叶飞的脑海穿过,师父楚江寒,就是被岳阳门一路追杀,最后葬身无底深坑,叶飞鼻子一酸,双眼早就模糊了。
那苍老的声音喘息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不是他,看来真不是他!”
周大雷哼了一声,用鄙视的语调说道:“要不是这些年武林屡遭变故,这当口儿,我们这些武林中人必须齐心协力以图自保,凭着我周某和当年闲云庄的交情,你这档子事情,我是不会管的!”
那苍老的声音再三感谢道:“小老儿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周大雷接着道:“我来问你,你既然得了这把宝剑,又何必在这个档口拿出来卖钱呢?”
那苍老声音答道:“事已至此,我也就直说了:这些年我岳阳门为了争夺外九门的名号,先是挤垮了青城派,后来斗倒了唐门,自身却是损兵折将耗费钱财元气大伤,先是死了掌门,湖广的生意又被……又被……被贵帮的贾员外挤垮,我自接手岳阳门之后,更是捉襟见肘,眼看支撑不下去了,这才……这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想弄些现银到南洋倒些买卖……”
周大雷哼道:“投其所好不成,便强买强卖,乘机敲竹杠,对吧?”
那苍老的声音道:“周帮主,事已至此,咱们该怎么办呢?”
周大雷道:“眼下可不止玉箫剑一人,可你别忘了,还有一个陆云汉与他们也是生死之交,若是他们将昔年的几个兄弟都找来,弄不好,会掀起一场风浪!”
那苍老的声音唉声叹气道:“都怪我,当年起了歹心,非要夺什么宝剑……如今他们要是真为复仇而来,那我这岳阳门上上下下可怎么办呀?”
往事历历,仇恨顿生,叶飞再也忍不住,他抽出了掌中宝剑,大叫一声踢烂门窗冲了进去。
屋内的周大雷正和白发苍苍的神拳太保骆千海拥灯对坐,一点寒光直取骆千海,“骆老贼!纳命来!”
周大雷先是一惊,紧接着手中钢杖奋力挥去,替骆千海荡开了这凌厉的一剑。叶飞凌空翻身又一剑向骆千海刺去,周大雷手中钢杖翻飞,纵身上前,抵住了叶飞,二人斗在了一处,转瞬之间已经互换了数招。
骆千海扑向墙壁,取下了挂在墙上的鬼头宝刀,使出了祖传的八卦游身刀,纵身上前来夹击叶飞。三个人斗在一处,转眼斗了三十余招。
周大雷力猛杖沉,骆千海刀法精妙,叶飞虽有宝剑在手,但以一敌二,多年苦练的七十二路丹阳剑法也发挥不出威力来。
正酣斗间,叶飞忽向骆千海大叫道:“骆老贼,还记得当年被你害死的楚江寒吗?今日特找你报仇来啦!”骆千海被他言语一惊,手上大刀放慢,跳出圈外使劲揉了揉眼,见这是个二十上下的少年,惊疑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这些?”
骆千海撤刀避开,叶飞压力骤减,多年苦练的剑法立时娓娓使来,又仗着手中宝剑,七八招内,已经将周大雷手中的钢杖斩为数段。
周大雷认出了镇岳宝剑,也认出了这手七十二路丹阳剑法,大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叶飞斩断对手钢杖,一时间占了上风,又挥剑向骆千海扑去,骆千海虽然惊惧,但他久经战阵,使开宝刀从容迎上,又过了数招。
镇岳剑天下利器,更兼叶飞剑法高明,数招内又将骆千海掌中鬼头刀斩断,骆千海眼见不敌,仓促间向周大雷身后躲去。
周大雷丢了半截钢杖,大喝一声,竟使出了绝技奔雷手,双拳挥出,中途又陡然变拳为掌,力道更是一道跟着一道而来。
叶飞惊叫道:“奔雷手?”忙撤剑提气,以左掌使了一招风灵掌中的招数相迎。一来是叶飞年轻功力不及周大雷纯厚,二来是单掌迎双掌,叶飞大叫一声被震飞了数步,后背撞在柱子上,才泄去了力道,但一时间浑身绵软,再也提不起真力来,顺着柱跟滑了下去。
周大雷一招取胜,却更加吃惊,问道:“小伙子,你的武功,究竟是跟谁学的?”
骆千海虽然年长神算,但他武功见识远不及周大雷,这一番比斗下来,竟未认出叶飞的武功门路,只看到周大雷一招将这少年打得倒地不能起身,便大跨一步,上前问道:“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楚江寒?”
周大雷面色凝重,道:“骆老爷子,你当真没看出来吗?”骆千海疑问道:“看出什么?”周大雷长输了一口气,道:“他的武功路数。”
屋中一灯如豆本就昏暗,更何况叶飞正瘫坐在地上,骆千海瞧不清楚叶飞的面容,便上前几步,蹲下身子刚要看个仔细,忽然叶飞剑尖一挺,镇岳宝剑已经从骆千海前胸穿堂而过。
周大雷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挥掌打去,叶飞伸脚将骆千海的身体踢向了周大雷,身体微微一缩躲开了一掌,翻起身来正要跳窗,周大雷侧身闪过骆千海的尸体,再发了一掌,叶飞闻得掌力又来,回身挥掌借着周大雷的掌力,轻飘飘落到了院子中央。
周大雷追了出来,又问道:“小兄弟,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宝剑是哪里来的?这身武功,又是跟谁学的?”
叶飞回道:“周帮主,我只告诉你,这姓骆的做了恶事,今日我是来讨账的!”
房前屋后人头攒动,呼喊声瞬间大起,已经有人冲进房中,抱着骆千海的尸首大声痛哭,叶飞抱拳道:“周帮主,代我向你徒弟韩筱锋问个好!”说罢纵身跃上了屋脊。
岳阳门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近侍子孙哭成一团,青壮徒众叫嚷然着抓贼,周大雷回过神来近前一看,骆千海已经不省人事。
有两个年迈的门中长者一面吩咐收殓尸身,一面号令门众外出拿人,周大雷被晾在一边极为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二位长者吩咐布置了一阵,方才将周大雷请到了偏殿。
一个身材瘦小的老者问道:“周帮主?您怎么会在此地?可曾认出了凶手的面目?”周大雷外粗内细,不敢轻易张口,便问道:“不知前辈怎么称呼?在贵派之中担任什么职务?”那老者道:“老夫骆万海,乃是千海公的叔伯弟弟。”听得对方是硕果仅存的岳阳门十雄之一,周大雷这才道:“事关机密,周某不得不谨慎,得罪了。”
骆万海会意,即独自一人将周大雷请到了自己僻静的书房之中,又吩咐下人徒众不得靠近,这才客气道:“此处僻静,周帮主有话但请直言。”周大雷这才将骆千海如何重金卖剑、帮众如何失踪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番。
那骆万海精明老辣,时不时出言试探,总算将前后始末了解清楚了,这才道:“我兄长处世自有不当之处,但无端遭人杀害,此仇此恨,我岳阳门上下也断不会轻易放过。”
周大雷道:“那凶手手执镇岳宝剑,剑法出神入化,虽然二十上下,但俨然已有宗师风范,他以一人一剑,独斗我二人,还杀了千海公杨长而去,委实难以对付,前辈,千万要慎重啊!”
骆万海听出了他言外之意,便道:“老夫也晓得利害,如今有个飞玄门压着,武林各派不敢轻易生起事端,我岳阳门只好走走官府的路子,对外只说有巨盗潜入岳阳门盗宝不成,反将我兄长杀害,令公门广布文书四海追查,不知周帮主以为如何?”周大雷点头道:“如此最好!”
骆万海拜道:“光我岳阳门这点手段,是万难捉住真凶了,周帮主,您是外九门的总门长,可一定要为我们岳阳门主持公道啊!”周大雷道:“此事须得仔细应付,若是处理不当,便会招来飞玄门,你我需要谋划仔细!”当下二人又谋划好了说辞,找人画好了图像,即遣人前去报官,张贴文书布告去了。
周大雷布置了一番,便连夜派遣门中弟子执亲笔书信北上嵩山少林寺,向少林方丈表明来意,自己则亲自西上武当,打算邀请武当掌教,再赴华山邀请武林盟主赵岵,共赴嵩山少林商议对策。
闻得本地名士骆老爷子惨遭贼寇入室行凶杀害,越州知府连夜升堂,亲赴凶案现场勘察,一面上报省里,一面派下了海捕文书,数日之间,告示遍布胡广一省,初出茅庐的叶飞,一夜之间,成了海捕的大盗。
叶飞在岳州府东躲西藏了数日,眼见岳阳门不知从哪里招来一帮江湖高手冒充官府公人,拿了自己的画像在大街小巷,叶飞眼见事情闹大,便北渡洞庭湖,逃到了江北地界。
又过了数日,京城传来密令,召叶飞秘密回京复命,一路上不可惊动任何人,叶飞怀着忐忑的心,只好走陆路取道河南北上返京。
一来不住官驿,二来少了接应侍候,身后还有一干公人纠缠,叶飞这回算是吃到了苦头,也见识到了民间疾苦。
河南平原最广,按理来说良田最多,但北上以来,满目皆是良田荒芜蒿草丛生,村落破败十室九空,与邻近的湖广一省简直天壤之别。
叶飞在公主府闭关十年,过了十年锦衣玉食的日子,出得关来便摇身一变成为了豪门子弟,公干又在威震天下作威作福的锦衣卫中,南下以来,从来都将心思放到了自己的事上,几时低下头来认真看过地上的蝼蚁?也好似真的忘记了自己幼年便吃过苦挨过饿,经历过生生死死。
一路凋零荒凉,叶飞身上有大把的银子,却买不来一匹像样的脚力,只得步行,途径信阳城,又遇上了岳阳镖局的镖车,押镖的乃是岳阳门河南分局的,叶飞少年心性一时玩心顿起,索性找来街边的乞丐,将身上衣物尽数换了,又将宝剑连同一块枯木用布条扎成拐杖,乔装做了乞丐,远远跟在了镖队的后面。
押镖的队伍十个人,一个镖头稍微年长,其余人大概都是徒弟,分不清那些事趟子哪些是手赶车的,也没有什么规矩周详可言。一行人赶着五辆车,头一车内坐了一对夫妇,后面四辆都是行李,胡乱的绑着,看这懒散的架势,倒也不似拉的是什么贵重物品。
都说走镖的精明,但叶飞也没瞧出这伙人精明在哪儿,自己跟了有三五日,这伙人也毫无防备自己的心思。
途径一座镇甸,镖队打尖吃饭。叶飞看到捉拿自己的告示早就让人贴在了墙上,心下不敢大意。远远又听见了这对夫妇的议论,这才知道这对夫妇原是在河南做官的,因不满上司腐败,一气之下便挂冠而去,至于做的什么官,又为什么请来岳阳镖局的护送,这就不得而知了。
叶飞武功有成耳力极佳,远远又听见两个粗细不一的声音议论道:“瞧见了吗?这是岳阳镖局的,你说巧不巧?”
粗声的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岳阳镖局是江湖上头一个的镖局,哪个地方没有啊?”细声的道:“头一个的镖局?岳阳门如今的当家都能叫江洋大盗给做了,还是入室杀人,我看也没什么了不得,还号称什么武林外九门之一,我看现如今的武林各大派,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粗声的道:“你说那是真的吗?”细声的道:“这他妈还能有假?死的真真儿的!”粗声的道:“不是这个,是官府的告示,捉到凶手,官府赏银千两,岳阳门再赏银千两。”
细声的道:“官府的告示还能有假?你也不看是哪里出的告示?湖广那边的!这几年就数湖广一省富裕,区区千两银子,拿得出来,拿得出来!”
粗声的道:“怎么样?咱哥俩试试?”细声的道:“试个屁!这告示发了好几个省了,有多少武林好手都惦记着呢,哪轮得着咱们?再说了,岳阳门的骆千海号称是神拳太保,也称得上是一代宗师,能够把他做了的人,能是好对付的吗?”
粗声的嘿嘿一笑,道:“怎么着,你是怕了?这些年当真是被飞玄门的吓破了胆儿?咱们两个好歹是昆仑派出来的,早就脱离了山门就不说了,可这些年的苦日子还没过够吗?”
粗声的道:“什么飞玄门,我看就是那帮管着大门派的人编出来唬人的!他们瓜分了地盘,一个一个的勾搭着官府,不是投靠他们做了捕快爪牙,就是替他们看家护院,背地里,还不是照样干着杀人灭口,打前站擦屁股的勾当?这些年来,虽说是少了祖祖辈辈帮派吞并仇杀的大买卖,可人家们的银子照样没少赚,哪像咱们哥俩,放着好不容易打出来的名头不要了,龟缩在这个鬼地方,面也不敢露,银子也赚不了,妈的,想起来,就十年来真是亏大了!”
细声的道:“是啊,咱们出身昆仑派,学得也是正统的武功,这样躲躲藏藏的过活,正是辱没了当年‘龙虎太岁’的威名!”粗声的道:“先喝酒,咱们两个慢慢谋划!”
那两个依旧细语嘀咕,叶飞的思绪,却回到了当年:就是他们口中的‘飞玄门’派出高手打伤的师父楚江寒,害得他被骆千海追杀,乃止葬身无底洞……
镖队饭罢启程,那文士夫妇依旧上了马车,老镖头吆喝着九个徒弟赶车,那文士夫妇是要瞻仰什么昆阳古战场,镖队便又向西而去。
叶飞正要与他们分道扬镳,又听见那两个说话的商量着要跟在镖队身后,叶飞好奇心大起,便远远跟在了后面。
一行三拨人前前后后,走了十数日,叶飞走在最后,也始终不见前面那两人对镖局的有什么不利,偏不巧又下起了连日秋雨,镖车又是大马拉车,时不时的都要陷进去,那两个大汉竟然赶了上去,时不时的帮着他们推车,叶飞也上前凑了个热闹,几日的雨下来,三拨人都混熟了。
一行人终于到了南阳府裕州境内,夜雨滂沱,淋的人睁不开眼睛,众人一边推着马车,一边摸索在黑夜中,终于瞧见了一处光亮。
老镖头吩咐徒弟去探路,不一会儿,小徒弟终领一人说是客栈掌柜的,二人共撑着一把破油纸伞,跌跌撞撞地护来一盏灯笼,这才借着亮光引着众人进了客栈。
拴马进屋,破旧的客栈内当心架起了一个火盆,众人心头一暖,抢着进了屋子。
这是一座二层的小楼,楼下是吃饭的大堂,掌柜的是个个子矮小的老实人,笑脸招呼着众人烤火。店内原有数人,见了有人新来,忙将火盆让与了新来的。那一众走镖的和跟着一道来的都是糙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扒了衣服便围成一团烤起火来。
那文士夫妇穿着朴素而整洁,显然是体面人,不肯脱衣烤火,掌柜的极有眼力见,又端来一个火盆,笑道:“夫人,出门在外的,都别讲究了,您当家的也都在这儿,将外衣脱下来,烤烤火吧,省得着凉。”那妇人将脸往下一低,犹豫了一下,还是由着他夫君将外衣脱了下来,则着身子在火盆前坐了下来。
老镖头拧了拧衣服上的水,又拿衣服擦了擦头面,胡乱的套在了身上,来到那文士跟前,笑着道:“东家,您看您跟夫人吃些什么好?”
那文士笑道:“大家辛苦了,我看叫大家吃好些!”又向掌柜的吩咐道:“掌柜的,有酒有肉只管端上来,我们这一伙人今晚的酒肉要管够!”掌柜的笑着应道:“下午刚宰了头老驴,这会儿已经炖软和了,您看成吗?另外俺这里没啥好酒,全是婆娘自己酿的,卖的也还好!”
那文士笑着道:“有酒有肉便是好极了,你只管上吧,明日一早会账可好?”掌柜的拖长了声调应了一声去了。那文士笑着对龙虎太岁道:“两位帮着冒雨推车,辛苦了,待会儿咱们坐一桌吃!”又不忘了招呼叶飞:“小兄弟,你也一起吧!”
龙虎太岁似是没听见,叶飞学着叫花子的样儿,高兴地谢了一声。
掌柜的跑了几趟,端上来两大盆冒着热气的驴肉,和一大翁酒,那老镖头给大家分了两座,招呼人摆碗倒酒,头一碗走过来端给了文士,便回去大快朵颐起来。
那文士又给夫人要了两碟腌菜,一盘酱驴肉,几个饼子,陪夫人吃了起来。
叶飞和龙虎太岁被老镖头叫到了一桌,那老镖头客套活泛,不住地劝吃劝喝,叶飞抱着骨头大口大口的嚼着,只感觉公主府里的膳食也比不上这一顿驴肉。
叶飞吃了一阵,又端起碗来灌了几大口,仰着头打了一个满满的饱嗝,扭头间瞧见门背后的角落里蹲着三四个半大的叫花子,身上没一块完整的衣服,不是破的就是露的,都半露着两条干瘦的大腿,饿狼一般盯着桌上的驴肉咽吐沫。
眼见这文士东家出手如此大方,店中的几拨客人也都盯着不说话。
老镖头和龙虎两太岁吃的直打嗝,仍旧大碗大碗的牛饮,叶飞见同桌的几个吃不动了,伸手从锅里抓起了大骨头棒子,丢给了几个小叫花子,那几个小叫花子得了珍馐,先是不住地感谢叶飞,又转头感谢那文士道:“谢谢东家大老爷!谢谢东家夫人!”
那文士抬头看见,略一定神,便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吃喝,那妇人用手捅了他一下,那文士似是回过神来,又向掌柜的吩咐道:“掌柜的,给这几个孩子也一人舀一碗肉汤来,让他们去去寒,就别让他们喝酒啦!”
叶飞见这对夫妇都是善人,对他们多了几分好感。众人吃饱喝足,也不叫掌柜的撤下碗盆,时不时的还要抓起一块来,就着酒往下咽。
那老镖头端着酒碗靠近了火盆,将手里的烟袋悬在火上烤了一阵,揉碎了装在了眼袋锅里,直接伸手从火盆了抓起了一块红通通的炭火,点着了烟锅子之后,又捏碎了,火星子哗啦啦撒了一地。
叶飞见他指上功夫如此了得,自是吃了一惊:难怪他带的押镖队伍如此散漫,原来是身怀绝技,看他的呼吸吐纳也瞧不出什么高低来,却原来是自己走了眼了。
龙虎而太岁表情一变,相互对视了一眼,都长大了嘴巴齐齐望向了那老镖头。
那老镖头这才图吞云吐雾优哉游哉地道:“小老儿胡图,江湖上的老朋友都叫我作‘糊涂蛋’走了三十年的镖了,这一双眼睛可从没看走过眼呐!”
望着这位胡老镖头这番神情,叶飞也不确定自己是否露馅了,却见那龙虎二太岁已经坐卧不宁了。
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陆伯伯,他是什么来头,吹牛呢吧!”这说话声音极低,若不是叶飞苦练师父传下的吐纳内功有成,只怕也听不见这说话声。
胡老镖头耳根子一动,吃烟的动作停了一停,明显也也听到了。
叶飞抬头四望,这才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两个人,一个男子戴着斗笠,正背着自己这一桌,对面坐着一个人,恰好被大斗笠遮住,瞧不清面貌。
“小丫头,省省心思吧,这个武当派跟你爹爹那个武当派扯不上什么关系的,你指望不上!”听声辨位,叶飞确定了这声音正是发自那戴斗笠之人。
那个女声略带撒娇地说道:“陆伯伯,您说,我还要练上多久,才能在您老人家手上逃走?”那个戴斗笠的回道:“快了,快了!再过几年我年老气衰,你功力精进,到时候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那女声道:“那管什么用?过几年你又不会来抓我,说不定我爹跟您早就和好了,我打得过您又有什么用!”
那女声又道:“陆伯伯,您说,当今天下,有几个人的武功比您厉害啊?”那戴斗笠的回道:“大有人在!”那女声道:“那您说,这里的这两个人打得过您吗?”那戴斗笠的道:“单打独斗是怕未必,加上你嘛!二对一那我就不是对手了!”那女声道:“陆伯伯,您说咱俩这么说话,他们听得见吗?”那戴斗笠的道:“你说呢?”
他两个说话声音极低,在场的只有叶飞和那胡老镖头能听到,听他们这对话,分明是已经知道这里有两个人能都听到,这么压低声音对话,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倒像是故意的。
胡老镖头悠然的抽着烟杆,有条不紊地道:“其实老胡我走这趟镖,与其说是走镖,其实就是护送刘大人一程,刘大人为官清廉,见不惯本省的官员跟有些门派的勾连成奸,这才辞的官。”那文士转过身来,表情略显尴尬,道:“胡老爷子,好端端的,您说这些干嘛?”
胡老镖头咧嘴呵呵一笑道:“咱们本省的官员,都烂透了,背地里跟华山派的勾连在一起,他们派来门中的高手,在各级衙门充当公差,欺压百姓不说,便连各级官员跟朝廷的文书往来都管住了。自当年那场大地动以来,咱们一省的百姓就没好过,官府年年上报灾情,朝廷年年拨下赈济钱粮,可哪一袋粮,哪一串钱到了百姓手里,都被上上下下瓜分了大半,剩下的一小部分,拿来做些样子文章,糊弄前来点验的钦差,打点御史按察使,甚至锦衣卫等等,这一省的民生消息根本就不能上达天听。如有官员要据实上奏的,或者金钱美色拉拢不了的,便差武林高手追杀灭口,再谎报什么因公殉职,或者违法腐败的也就不了了之了……一个字,也别想走出河南。”
叶飞听得心惊肉跳,暗道:“锦衣卫监察天下无孔不入,这等消息,怎么能不知道呢?这老儿如此胡言,莫非有什么目的不成?”
那文士夫妇听了低头垂泣,胡老镖头继续说道:“刘大人是个好官,他因要据实上奏,便犯了官场的忌讳,上峰以金钱美色前来诱惑他,刘大人不从,争也争不得,斗也斗不过,刘大人无奈只得辞官。老胡我与刘大人的岳父是故交,生怕他在半路被人加害,这才假借走镖护送一程,其实,这几大车,上面拉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金银钱财,而是一堆书本杂物……”
那文士听了胡老镖头的一番说辞,茫然道:“我本姓刘,此次我辞官归乡,自感有负苍生社稷,特绕道至此,本想对着刘氏发源地叩头谢罪啊……”
叶飞听罢依旧半信半疑,却见那胡老镖头居然向那龙虎而太岁道:“昆仑派龙虎太岁,我们这趟镖实在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倒叫你两个白走一趟了!”
龙虎二太岁被这胡老镖头忽然点破,茫然惊起,愣了半晌,索性承认道:“我两个就是瞧着人多车重,便想尾随干他一票,既然这趟镖没什么钱财,我两个就当是白跑一趟吧!只是咱们一没来得及动手,便也算不上翻脸,咱们两家就算不上结仇了。”
另一个也道:“胡老爷子,我两个本有心劫你的镖,如今又被你点破,算是载了!我两个不知道你有这般本领,自认为不是对手,你也用不着对我们动手了,我两个干脆跟你走一趟,供你驱使一回,这下也算公平了吧?”
胡老镖头见他二人虽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之辈,却也恩怨分明,起身抱拳道:“原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龙虎二太岁坚持道:“就这么说定了!我两个也顺道要你管几顿饭,省得再去祸害别人了。”
叶飞这才理解了胡老镖头这一番话的用意,一是说明这趟镖却是没钱可,二是挑明自并非散漫前行,而是早就瞧出了破绽。
胡老镖头又向叶飞抱拳道:“这位小哥,瞧你的身形步法似是有几分崆峒派的路子,但又不完全是,请恕老胡眼拙,没瞧出你的底细来,小兄弟是为了金银而来,还是受了华山派驱策而来?”
未待叶飞回答,那角落里的女子已经纵身挑起,手中长剑直取那对文士夫妇,胡老镖头身形一闪挡在了那文士夫妇前面,伸手用老烟杆架住那女子的长剑,左手屈指成抓,已经抓向她双眼,那女子眼见不妙,撤剑低头,勉勉强强躲过一招,但头上的男装方巾已被扯下,一头黑发乌云般垂下,在场的刘氏夫妇,并一众押镖的小伙子都看呆了。
那女子站到了光亮处,火盆中的炭火,墙角的油灯,一起映射在她的脸上,居然显出了一丝粉红的妖艳与火热来。
原来女人可以长成这般模样?他望地呆住了。回过神来时,已经是那女子再次出剑刺向了胡老镖头。
但见她虽然身着男子长衫,但闪身踢腿,摆臂挥剑之余,曼妙的腰身扭得如水蛇般柔韧,一声声娇喝还带了几分火辣与自傲,胡老镖头驾着烟杆与她盘旋,一招一式倒显得笨拙不堪。
二人连交十余招,那女子喊道:“杀你们的人在此,看你有多大的手段!”声音中居然又带着几分可爱。
胡老镖头招数古朴雄健,显然功力更为高深,又在数招之间,将她逼得后退了几步。胡老镖头越斗越怒,骂道:“好个全真剑法,居然也跟华山的狼狈为奸,今日定要擒下你再绑到重阳宫问罪!”
听见“剑法”二字,叶飞忽然注意到,这女子手上拿的居然是自己在洞庭湖岛上丢给韩筱锋的历秋剑,心下更加疑惑了。
眼见二人越斗越急,那胡老镖头雄浑的内劲不断吞吐,一杆烟斗已经使得虎虎生风,那女子堪堪不敌,一步一步退向了角落。
叶飞不由得担心起了她的安危来,那头戴斗篷的起初只是从板凳上转过身来,眼见胡老镖头的招数一招重过一招,那女子剑法虽然精妙,终究是内劲不及,那戴斗笠的站了起来,死死地盯住了场上二人。
胡老镖头边斗边笑,似是极为解恨,嘲笑道:“哈哈哈,全真派只交剑法,不教内功的吗?”那女子嘴上不服反唇骂道:“呸!老贼,就这几手,也配说是武当正宗,姑奶奶让你知道怎么知羞!”
叶飞见胡老镖头果然更怒,招式越急越沉,那女子即将落败,身后戴斗笠的明明和她一伙,却只是冷眼旁观,叶飞早就将手中夹着宝剑的长杖捏在手里,万一那女子有个闪失,便要立刻上前相救。
正当叶飞紧张的稍稍一走神之际,那女子忽然跳出了圈外,抱住双膝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头埋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叶飞瞧得清楚,那女子剑法精妙丝毫不在胡老镖头之下,只是内功不足,这才一直处在下风,但也没有落败,刚才的那一个抽身出圈,又坐在地上的动作更是一气呵成,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非但叶飞感到莫名其妙,胡老镖头跟那戴斗笠的更是莫名其妙,那女子哭了一阵,忽然站了起来,起身捂着肚子蹲到了墙根接着大哭。
胡老镖头谨慎周详,既要防着叶飞,又要防着那戴斗笠的,一丝也不敢大意,那戴斗笠的冷声道:“小丫头,别再耍把戏了,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忽然那群小叫花子指着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都奇怪,方才这一番刀剑争锋,吓得那几个小家花子不敢出声,这会儿怎么有胆量发起笑来?叶飞顺着小叫花子手指的方向一看,方才那女子坐过的地方,有一掌大小的方砖被染红。
这一群糙汉不明所以,都不敢做声,那个小叫花子笑了几声,又不敢再笑了。
那文士见胡老镖头得胜,伸着脖子问道:“怎么了?是胡前辈,你伤了她吗?”胡老镖头稳重地答道:“没有,我连她的皮毛都没挨着!”那文士问道:“那哪来的血迹?”
文士夫人使劲拽了丈夫一把,示意他不要再问了,文士却见那女子哭得伤心又要再问,夫人低头在他耳根便嘀咕了一句:“别再问了,是月水!”,那文士“嗨”了一声,扭过了头去。
非但那文士,便是叶飞、胡老镖头,那戴斗笠的都听见了。叶飞摸不着头脑,那胡老镖头默默不语,倒是那戴斗笠的蹲下身去,替那女子一把脉,支支吾吾道:“是陆伯伯的不是,先起来!”接着便要拉她起来,那女子一把甩开了他,哭道:“陆伯伯,我爹娘不在身边,你就由着外人欺负我!”那戴斗笠的没了冷漠,支支吾吾道:“这……这……”
那女子忽然拿起了长剑,喊道:“我跟你拼了!”说着直冲胡老镖头,胡老镖头不敢大意,架起烟杆抵住,未及几招,那女子又险象环生,哭道:“我不活了!”一个转身撤剑,就往胡老镖头烟杆上迎。
那戴斗笠的这下慌了神,闪身到前,双臂一甩,一只手架住了胡老镖头的烟杆,另一只手一把将那女子从胡老镖师手下拦了出来。
叶飞、龙虎二太岁,众押镖的不管眼界如何,都瞧清楚了这一招,全无高明可言,但架开胡老镖头,扯出那女子只在随手之间,这份功力和机变,委实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华山派的请了此等人前来截杀,我哪里还有胜算?”胡老镖头内心叫苦,手上不敢大意,但见他弃了烟杆,吐纳呼吸间已经力透双臂,使出了一手武当派嫡传的鹰爪功来,已经与那戴斗笠的斗在了一处。那戴斗笠的双臂如鞭放长击远,手上虎虎生风,两个人各提起了无上真力,转眼间已经斗得胶着。
那女子抹干了眼泪,全然忘了方才的尴尬与伤心,在一旁加油道:“陆伯伯,加油,一定要替我教训他!”
叶飞在一旁观战,见这戴斗笠的先是留力只守不攻,接着胡老镖头的真力真力越提越足,大有武当真力浩瀚延绵之特征,长此下去,戴斗笠的非但不能脱身,反而会有受伤的危险,便也将真力越提越满,两个人已经斗得互不相让,竟都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就在这时,那女子提起了历秋剑,哈哈哈一笑道:“陆伯伯,您老慢慢玩吧,我这里就先走啦!”说完呵呵一笑,转身一跃而出已经消失在了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