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阁,待客区,众人紧跟在墨千影身后,向东北方缓步行去。
片刻后,只见其广袖一拂,山谷入口处竟如水波流转。
众人穿过那道波光,脚下道路忽而绵软如绸,每一步都踏出墨色涟漪。
苏牧低头看去,鞋尖沾上的晨露竟泛着松烟墨特有的青灰色光泽。
转过九曲回廊,豁然天地开阔。
千仞绝壁自云端垂落银绦,飞瀑激荡起的水雾在日光中流转七彩,细看那水珠坠地竟无声响。
苏牧伸手接住一滴,掌心纹路霎时染作朱砂色,转瞬又消弭于无形。
“这便是幻梦炼心卷?!”队伍中有人惊呼出声。
这些王朝中的青年才俊,自然眼光不俗,此刻已察觉出景象之异。
墨千影轻笑不语,指尖凝起半寸毫光点在岩壁上。
刹那间青苔剥落处显出一痕熟宣纸边,虬曲古松的枝干里竟藏着笔锋转折的皴法,飞瀑银练原是数万道工笔描就的雨丝麻。
苏牧心神震颤,不愧为半步一品的法宝,将丹青道二品天成之术展现的淋漓尽致。
此处景象,远观与寻常无异,唯有身处此间,方能察觉其中妙意。
这庞大壮阔的画卷,哪怕有人动了歪心思,恐怕也无法偷走。
众人哗然中,墨千影振袖卷起山风。
整片天地如画轴翻转,方才走过的石径在倒悬的视野里显出密密麻麻的题跋,溪流中游鱼鳞片闪烁的竟是初代阁主的落款印鉴。
墨千影引众人踏上悬空而立的题字云纹:
“如诸位所见,初代阁主绘就的《飞虹叠翠图》,便是幻梦炼心卷的本体。”
他向身旁长老低声吩咐了几句开启秘境之事时,山崖间浮动的云气渐渐凝成墨色篆文。
几滴未干的墨迹顺着墨千影的袖口游走,在虚空中勾勒出八道形态各异的皴法图纹。
“虽有人早从师门前辈处听闻——”
他瞥了眼几个正交换眼神的参与者,悬在飞瀑前的指尖突然点出一道朱砂印,“但画境无常法,今朝需再言。”
深潭里蓦然腾起墨蛟虚影,鳞片间流转的竟是历代修士被困幻境的记忆残片。
苏牧看见某个碎片里有人对着虚空挥剑,剑锋却割裂了自己衣襟;
另一片光影中有女子抱着枯骨喃喃自语,发间玉簪正化作流沙坠落。
“枯笔勾八苦,湿墨染七情,留白处自生六欲。”
墨千影振袖拂开漫天飘散的画稿,每张纸片落地便化作不同景象:
有的成婚宴红绸,有的变沙场白骨,更多是寻常巷陌里炊烟袅袅的模样。
“诸位触发何种幻境,端看踏入哪道笔锋气韵。”
潭水突然翻涌出数十盏青玉莲灯,每盏都盛着滴将凝未凝的松烟墨。
“此乃洗心盏,”墨千影屈指轻弹,一盏灯便飘至苏牧面前,“若神魂欲溃,灯盏便会将诸位带出秘境。”
悬在空中的《飞虹叠翠图》突然展开三寸,画卷边缘浮现出细若蚊足的注释。
墨千影抚过那些随水雾明灭的文字:
“器灵已在诸君灵台种下守心印,纵使断臂剖心,出画时自会如揭去旧宣般完好如初。”
山风骤起时,苏牧嗅到熟悉的松烟墨香里混着淡淡血腥。
他望着随墨千影施术缓缓旋转的三十六道飞白瀑布,忽然发现每道水帘后都浮着半透明的琉璃瓶——
恐怕这便是起到愈伤作用的“组件”,只是此刻瓶中涌动的不是灵液,而是凝着药香的七彩墨汁。
墨千影所交代之事不难理解,此秘境与天音弈界相似之处寥寥无几。
首先,众人进入之后,所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也就意味着前人的经验起不到任何作用。
同时,他们也无法碰面,更谈不上合作应对。
其次,炼心关卡由八苦七情六欲组成,需参与者自行触发,不会接连出现。
此外,其器灵将能力细分为诸多“模块”,洗心盏会在参与者挑战失败时提供守护,并将其“踢出”秘境。
守心印能为失败者消除关卡失败带来的伤害,以防走出幻梦炼心卷时突然死亡。
琉璃瓶则负责修复完全完成后,修行者的创伤,确保进入下一幻境前,可以回到“满状态”。
这点倒是极为有意思,两大秘境法宝打造的时间相近,定不存在技法或是协助打造者修为之间的差距。
恐怕,是这墨蛟器灵要比天音弈界的腹黑器灵更为“懒惰”些,或是对参与者毫无兴趣,才会想出这“半自动化”的手段。
见墨千影颔首示意,墨韵阁一众高层神色瞬间紧张了起来。
秘境开启后,众人的肉身也会进入其中,无需时刻守护。
唯一需要提防心怀不轨者作乱的时刻,便是参与者逐个进入之时。
好在与上一次开启的景象相同,并未出现异常情况。
洛阳已提前跟墨千影请示过,此刻再次打了个招呼,得到准许后,便欣然赶往女儿所在的客栈。
此次家人团聚,或许可以作为一个与楚靖宇交好的契机。
而他最重要的谋划,便是即将到来的新年。
待重返墨韵阁后,专心将那画作完成,到时郑重地向洛雪“赔礼道歉”,以修复家人关系。
另一边,苏牧踏入飞瀑的刹那,耳畔轰鸣的水声突然抽离。
垂落的银绦化作万千未裁的熟宣纸条,每张空白画纸触地便生出景象。
青石板路从足下晕染开来,两侧凭空立起描金朱漆的楼阁,檐角铜铃却是由墨汁凝成的虚影。
左侧茶楼立柱正被赭石色填满,右侧布庄的靛青帷幔刚染到第三层,整条街市如同被画师逐步着色的半成品。
唯有酒肆檐下的招旗仍保持着刺眼的白,在满街氤氲墨色中宛若一道缺口。
他停在酒旗翻卷的空白前,嘴角上扬:“留白处自生六欲,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那抹素绢却渗出血色朱砂,“杏花春”三个狂草大字骤然浮现,浓烈的酒香从虚无中炸开。
原本虚幻的店堂瞬间堆满陶瓮,柜台后甚至多了个打瞌睡的伙计。
那人脸上蒙着层未干的生宣,随呼吸显出模糊五官。
苏牧凝视着酒旗边缘最后一抹游移的墨色,忽然抬脚踏过门槛。
鞋底接触青砖的刹那,蒙面伙计脸上的生宣彻底干透,化作红润肌肤与上挑的丹凤眼;
檐角悬垂的墨汁铜铃凝出青铜质感,随风晃出真实的清响;
就连街道之上,都变为人头攒动的景象。
当他衣摆扫过酒肆门槛时,整幅画卷终于落下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