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李锦黑脸追问的模样,金舒抿了抿嘴:“靖王殿下,您是王爷,是太子的弟弟,您心情不好,大可以彻底无视他,他也不能把您怎么样。”
“可我一届莽夫,市井小民,我是有很多个脑袋么?”金舒十分委屈,“被当今的太子喊跑腿,我还能无视的啊?”
烛火光芒里,李锦按耐住心中的不满,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招牌微笑高高挂在脸上。
若不是额角青筋尽显,突突直跳,暴露了李锦此刻真实的内心,金舒差点就被他这个“和善”的笑容给忽悠过去了。
他起身,拿起桌上的玉笛子,敲着自己的手心,笑着说:“怎么,陈兰杀了她的哥哥,金先生心中觉得难受,放不下,堵得慌。”
李锦顿了顿,面颊上的笑容里显出几分伤感与寂寞。
他叹一口气,和缓了些许:“当今太子,天下储君,那可是六年前杀死我亲哥哥一家的幕后真凶。”
李锦将玉笛子递了过去,努力的保持着淡然的笑容:“金舒,你作为我的心腹,是不是可以在给他跑腿的时候,稍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天空漏了一个洞,渐渐形如泼水态势。
屋内,金舒的面颊上的震惊、诧异,裹挟着后悔,带着一抹心痛,落在李锦的眼眸中。
她嘴巴一张一合,半晌,只蹦出来了两个字:“抱歉。”
她确实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层内幕。
严格来说,这是皇家丑闻,她一个市井小民,如果李锦不说,这辈子恐怕都身处边缘,不可能得知。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种内情。”
她抿嘴,支支吾吾半天,焦急的蹙眉,不知该如何解释,如何令李锦宽心。
但李锦的心思却已经不在这件事上了。
他面带惊讶,反问道:“你说什么?”
“啊?”金舒懵了,“我说内情。”
内情!
两个字,如一把钥匙,将李锦忽略的那只全案关键的黑盒子,赫然开启。
对啊,内情啊!一个陈家人自己都不知道的,嫡子和庶子的内情,陈兰是从哪里得知的?
她的动机,她的贪欲,是谁,又是为了何种目的,将她点燃的?
李锦折回桌前,拿起案件纪要,翻到黄良平的口供。
他端着那厚厚一摞,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果然在口供的最后的两页里,苏尚轩也问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然而黄良平的回答却令人震惊。
他说:大家都知道,都这么说的。
苏尚轩问是哪个大家,他答:身边圈子里的富家子弟,甚至还有些小官员。
李锦看着面前的小字,眉头紧锁。
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
这件事天知地知,所有人知,唯独陈家不知?
陈文娶妻纳妾,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
对应的也就会有些人知道,陈家的孩子,其实是妻子和妾室前后生下的。
难道这些话,真的是在时间的长河里传歪了,才误导了黄良平。让他无视自己嗜赌成性,好吃懒做,转而将所有的怨恨,都喧泄在陈枫的身上?
“黄良平没理由说假话的。”金舒从李锦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口供上。
“他招都招了,怎么杀人,怎么分尸这种细节都说出来了,在如何得知嫡庶这件事里,没有隐瞒的必要。”
瞧着李锦手里的口供,金舒大概推测得到他在想什么。
但她仍旧疑惑:“嫡子庶子,在京都是被特别看中的事情么?我觉得在定州都差不多啊,好像除了女儿出嫁,嫡庶的嫁妆区别特别大之外,没听说少爷之间也有很大影响的啊。”
李锦当然知道黄良平没有必要说谎,但他总觉得,事情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像是隔着一层雾,朦胧中只见隐隐的轮廓。
少顷,放下手里的口供,李锦不疾不徐的开口:“京城讲究嫡庶,确实要比地方上重一些,出身、家世地位、都很重要。”
他慢慢悠悠将口供整理好,放回了面前的案件纪要中。
“金舒,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安排你弟弟去国子监读书。他会有一个陪读的同龄小书童,每月只能回来一天。”
说完,李锦侧过身,看着金舒的面颊:“太子既然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也已经认得你的模样,你和金荣在外面的院子住就不太安全了。可若是贸然将你们两个人都安顿在靖王府,反而更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金舒抿着唇咬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有些担心。
国子监不是人人都能进的,金家祖上并没有足够大的官位,也就是说,金荣根本不符合荫生的资格。
再者金舒确实没理清楚,为什么太子见过她之后,李锦还动了要安排她去王府的心思?
她一个女子,像现在这样有自己的小院子,那不出活的时候,还能享受属于自己的片刻空闲。
真要是去了靖王府,别说空闲了,光是担心女子身份暴露,就能愁光她的头发。
至于欲盖弥彰,更是一头雾水。
见金舒满脸犹豫,李锦娓娓道来:“六年前,京城皇家夺嫡之争波及甚广,你应该有所耳闻。”
他背倚靠在书案上,双手抱胸,面颊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大皇子李牧被人诬陷谋反,一夜之间,太子府全员都下了大牢。”李锦顿了顿,“除了一个人。”
屋外,大雨哗哗的声响,将屋内李锦的声音衬托得干瘪凄凉。
他睨着窗外水雾迷蒙的院落,侧颜完美的曲线落在金舒的眼眸中。
那张二十五六岁的容颜,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稳重,像是经历了人间太多的沧桑,如万年溶洞里那沉潭的水,清冷超脱得恍若谪仙。
“除了那个当时的太子妃,岑家的嫡女岑诗诗。”他说,“那天岑家灭门,她一个女子,身怀六甲,只身一人出逃。”
李锦回过头,勾唇笑起,眼眸弯成了月:“若被太子知道,我江南一行不仅带回个仵作,还带回了一个六岁有余的孩子……”
说到这,金舒就懂了。
还真是“欲盖弥彰”,她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太子心狠手辣,往往不会亲自出手。”李锦道,“但不管他是不是亲自出手……你这人晚上睡的雷都叫不醒,天上真要是掉下来个刺客,你能应付么?”
金舒义正言辞地摇了摇头:“不行。”
她拱手弯腰:“全听王爷安排。”
说完,仍旧疑惑的睨着李锦:“但是……这国子监是这么好进的么?”
大魏国子监,京城最高的学府。
“国子监除了荫生之外,还有一种进法,叫捐生。”李锦说到这,嘴角扬得更高了,“捐钱就能进。”
至此,金舒的嘴角抽抽了几下。
“也不是很贵,五百两摆得平。”李锦边摆手边说的十分诚恳,“不过就是比一顿饭钱多了一些而已,和金荣的性命相比,这点钱不值一提。”
金舒直起身子,一眉高一眉低地瞧着李锦。
历经俩月,她刚刚对这个男人的评价,从抠门坑货上升到了还算可以的实力派上。
结果就冲这一句话,迅速地跌到了令人发指的小人层级。
她咂了咂嘴,半晌才从喉咙里蹦出两个字来:“没钱!”
也就硬气了这一瞬,说完就泄了气,气势当场减了一半,皱着眉头,眼神飘忽的小声道:“您能不能……能不能先借我……”
李锦抬着眉头:“啊?先生说什么?”
金舒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大声道:“王爷能不能先借点给我!”
李锦艰难憋笑,一本正经地点头:“这当然可以。”他故意抬手揽住金舒的肩头,“都是自家兄弟,这点忙,我还是很乐意帮的。”
但他忽然话音一转:“只是……五百两左右也不是个小数字,你得拿个什么东西抵押给我,也好让我心中踏实些。”
“东西?”金舒直接摇头,“我一穷二白,什么都没。”
就见李锦眼眸微眯,笑道:“那金荣呢?”
金舒脸上闪过一丝惊诧:“……那我回去问问他,您也别抱太大希望,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佩玉什么的就可以。”李锦收了手,注视着金舒的神情变化,“定州人家里有儿子出生的时候,母亲都会送一块佩玉给孩子。你母亲当时送他的那块,虽然不值钱,但意义重大。在我这做个抵押,还是够得上的。”
佩玉。
金舒迟疑了。
当年,金荣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后,确实交给金舒了一块白润的佩玉。
她抬起头,迎着李锦的探寻,权衡了许久,半晌才说出了一个字。
“好。”
那一刻,李锦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