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蜿蜒在山间的小道。
小道不宽,大概只能勉强容得下一辆马车前行,不过好在道路还不算难走。路旁,郁郁葱葱的松木林一眼望不到边,几只调皮的猴子在树梢上窜来跳去,将只啃了一口的小果子丢的到处都是。
小道上,一行驰来三匹飞奔的战马。一马当先是一名中年汉子,古铜色的肌肤上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倒显得他更加壮硕了几分。
“该死!你家乾爷最烦走林间山路,又累又闷,好不痛快!”
说着,领头的汉子又朝马上催了一鞭,好让马儿跑的更快,也能让自己更凉快一些。能在林间山路上如此打马加鞭的,大概也就只有昔日的虎骑统领郑乾郑天合了。在他的身后,曹云紧紧跟上,看表情似乎有些凝重,好像一路都在思考着什么。而那落在最后十几丈远的,自然便是屁股都快被磨肿的韩冰韩默言。
自从在柳莹霜的帮助下逃出龙丘城之后,他们一行三人便一路也不敢耽搁,直奔丘州而来。说起来,郑乾并没有见过沈华,在他的心底,对这奇奇怪怪的“不动风棺”实在有些放心不下。这也是他这一路都不敢停歇的主要原因。
“又累又闷你就不会下马歇会儿啊!娘个西皮的!几天跑了这么多路,骑的大爷我腿上全是泡啊!”韩冰呲牙咧嘴的嚷嚷着,看那表情比掉层皮还难受。想来,自他从梓丹城开始流浪生涯以后,也确实基本没有骑马的机会。当下却能紧紧跟在全天下骑术数一数二的郑乾身后,已经实属不易了。
“默言说的不错。我们这些天确实赶的太快,慕容兄弟就算知道我们去丘州,也根本赶不上来啊。”行在正中的曹云,在马上有些担忧地说道。
“谁?你说那个白脸书生?哈哈哈!少主,乾爷我虽然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有多少能耐,不过却能挡得下女魔头!乾爷我此生佩服的人不多,那小白脸可算是一个。少主不要担心他了,莫看我们赶的这么快,说不定我们一停,那小白脸就自己赶上来了呢哈哈哈!”郑乾大笑着,在马上的速度似乎又加快了几分。
“可别…可别赶上来才好!”韩冰在马上累的有些上气接不上下气:“虽然冰坨子救过咱们命不假,可大爷我当真不信他!你们想想,放着燕州的荣华富贵不要,非要跟咱们一起东奔西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说不是为了图咱们点啥,大爷我死都不信!”
“默言,你言重了!”曹云却在马上摇了摇头:“每个人都会有其说不出的苦衷,吾辈虽与慕容兄弟相处不多,可也能感觉得出,慕容兄弟也是性情中人。他救我们,便一定是出于其真心。待真有机会之时,吾辈再要与其多多相谈一二,想来便可知他的心意。不过…”
说着,曹云皱了皱眉头:“不过,吾辈担心的是,那女魔头恁生强大,慕容兄弟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哎呀别管他了!他能出啥事儿?莫说他出不了事儿,就算他出了事儿,咱现在都已经快到丘州了,说这些还顶个屁用!赶快找个落脚的地方炒两盘儿鸡蛋才是正事儿啊!”韩冰苦着一张脸,在马上扭来扭去,看起来是真的骑不动了。
话音未落,却只见郑乾忽然放慢了马速。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直起身子向远处眺望着,嘴里面却止不住的笑骂道:“你个臭小子还真挺有能耐,被你一喊还真喊出个落脚的地儿。喏,今天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就到那里休息吧。”
顺着郑乾手指的方向,曹云和韩冰也急忙一齐抬头看去。
山路的尽头,郁郁葱葱的山谷之中,豁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村落。
村落并不大,大概也只有几十户人家。此刻,天色已晚,炊烟从村落中袅袅升起,随风飘散在空中。夕阳西下,火红色的晚霞挂在天边,映的整个山谷红通通的,透着一股别样的宁静,与安详。
“哎呀妈呀,总算找到人家了!”
韩冰一下子瘫倒在马背上,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如果他可以预料到接下来在这座村庄里将要发生的事情,也许他会宁愿再多跑十几里的山路的。
……
站在茅屋的正中央,韩冰无法形容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一张简陋的木几,一条三条腿的凳子,一个发了黄的瓷碗,一座断了把的茶壶。
这就是屋中的全部家当。除了这些,哦,还有一个老的不能再老的村长,和透过龟裂的墙缝所射进来的,几缕西沉的阳光。
这就是茅屋的全部。腐木所散发的霉味一瞬间充斥了鼻腔,酸酸的,浓浓的。如果闭上眼,一定会有人认为这只是一座陈年的古墓,而不是能住人的普通人家。
老村长静悄悄的坐在茅屋的木头门槛上,昏沉沉的望着天。那门槛居然是这屋中最结实的一样的东西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断。老村长的手颤颤巍巍的放在门槛上,轻轻抚摸着。也不知已经摸了多久,摸了多少年,那门槛亮亮的,微微还泛着一层浮光。
也许,这是他唯一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那三条腿的凳子…大概,也仅仅只剩下对过去的纪念,这最后一种用途了。
村长…实在太老了。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时间的伤痕,那干枯的皮肤便是他这一辈子都舍不掉的年轮。他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好像只有这样,声音才能从他破锣般的嗓子中厮磨出来一般。
“你们…都是哪里来的啊…?”
老村长的口音很重,几人仔细分辨了好半天,这才听出老人的口中到底在问些什么。
曹云看了看郑乾,这名魁梧的将军张了张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也难怪,向这样一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人打听东西,实在不是他郑大将军所擅长。
而韩冰呢?似乎却盯着老人身下的木头门槛,略微有些发呆…
“老人家,吾辈打龙丘而来,想去昆茫山求医问药。今日天色已晚,想借此地借宿一晚。明日便启程离去,绝不再叨扰。不知老村长能否方便安排?”一边说着,黑衣的少年一边抱拳拱手,深施了一个礼。
“呵呵呵…小孩子…懂礼貌…”老村长干干的笑了几声,骨头都快散架了一般。笑完,他又喘了几口气,仿佛是这才又定了定神,然后接着问道:“你说…你从哪里来?”
“吾辈从龙丘而来。”
“龙丘?”老村长翻着眼睛看着天,像是在他早已模糊的记忆中努力搜索着一般。随后,他忽然间奇道:“龙丘?老头子我怎么只记得有平丘?这龙丘…是在什么地方啊?”
“哎呀老头儿你怎么连龙丘也不知道?”郑乾刚要说话,却被曹云伸手拦住了。
曹云冲他摆了摆手,向前走一步答道:“老人家,龙丘即是平丘。朱启皇帝迁都北方,将平丘定为新的国都,也就是现在的龙丘皇城。”
“朱启?现在是何朝啊?还是夏么?”老村长似乎还是没有理解,脸上写满了迷茫。
“老人家,夏朝已被光明王推翻。现在已是…嬴朝,光明王便是朱启帝。”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老人忽然大笑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以他偌大的年纪,这么个笑法简直要把骨头都笑散了一般。
许久,老人才堪堪将笑声止住,缓缓说道:“我们这个村子,到底有多少年没来过外人啦,几十年?几百年?我老糊涂了,实在算不清。村子里的都是些清贫本份的村民,你们可以找他们问问,能不能收留你们一夜。我想留,可你们也看到啦,我这地方实在太破,住不下个人。”
说着,老人指了指木几上发黄的瓷碗:“壶里面还有点茶,你们渴了就自己喝些。你们都是城里人,见过大世面的,跟我这把老骨头可不一样。”
说完,村长便合上眼睛,靠在门槛上,似乎要睡着了一般。
“那就多谢老人家!吾辈告辞了!”
说着,曹云又朝老村长拱了拱手,转身便要离去。正走到院门处的时候忽然又返回来,从怀里掏出些钱粮,放在老人的旁边。
“等等!”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正要再次离去的曹云一愣,止住了身形。
“呵呵呵…”老村长笑笑,神情似乎有些尴尬:“真是老糊涂了,我刚才突然想起来,离村不远,大概半里多地的地方有一户宅院,本来是老陈家的。后来老陈家不住了,便空在那里。你们若是不嫌弃,可以去那里休息。村子里的,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村民,不一定和你们谈得来。恩,肯定谈不来的。”说完这些,老人便再一次合上了眼睛。看样子,是不准备再搭理这几个路人了。
曹云皱了皱眉头,和郑乾韩冰对视了一眼。老村长的话里前后总是透着一点古怪,想要深问,却只见老村长一副不再言语的模样,便只得道了一声谢。随后,他们一行三人便按照村长指引的方向,一路朝村北行去。走的时候,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韩冰朝门槛上的老村长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心里在琢磨着什么。
......
村北,陈家宅。
这的确是一栋被遗弃的荒宅。宅子从外边看上去很普通,建在山腰的地方,看上去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斑驳的石墙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藤蔓,破旧的门梁歪斜在一旁,必须低下头才能钻进去。
不过好在,这一路风餐露宿的三人倒是对这荒宅很不以为意。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天空中也是阴沉沉的。对于他们来说,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便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于是,郑乾便只能将他心中的不满,发泄在了其他的地方:
“少主,干嘛要对那臭老头那么客气啊?还给他钱粮。依乾爷我看,那臭老头一副穷酸相,摆明了就是不肯让我们住下。说老实话,乾爷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人。其实只要少主你一声令下,看我不打的他们全村人都服服帖帖的!”
说着,郑乾一脚踹开早已松散开,很难被称为“木门”的东西,一脚跨进荒宅的宅院之中。
“天合,你为何跟随吾辈?”跟在郑乾的身后,曹云也跟了进来。
“啊?”郑乾被曹云突然的发问弄得有些发懵,便只得顺嘴接道:“为何?额,你是少主,乾爷我当然要保你啦!”
“可吾辈现在命悬一线,曹家被满门抄斩,虎营早已名存实亡,甚至连‘少主’这个名字,吾辈都担当不起。你为何还要跟随于此?”
听了曹云的话,郑乾心中的某样东西似乎突然被触动了。他面色一正,陡然转过身,大声说道:“因为,因为少主的心没有死!”
“哦?”曹云抬起头,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虽然秦龙殒命龙丘,曹虎合归天命,我大嬴朝名存实亡。可少主你还在!此刻,天下虽暂时安定,却民心不稳。紫竹陈斯并非长久之君,钟萧迟暮西沉难再有作为。时值乱世,乃是多事之秋。虽然少主毒伤在身,可郑乾却仍能看得出,少主雄心未泯,虎魂依旧!若是此番疗好了毒伤,少主以龙将之传,虎门之后,必能一呼百应,众望所归。郑乾这条命不值钱,当年在婉珠城败在少主的枪下,郑乾的命就是少主的了。只要少主有意,郑乾愿以这条贱命,豪赌这个天下!”
“哈哈哈!好一个豪赌!”听闻此言,曹云忽然爆发出一阵和他年龄不太相称的大笑。笑毕,他静静的注视着眼前这个平常看上去有些懒散的中年汉子,坚定地说道:
“要赌,大家一起赌便是!”
说着,曹云顿了顿,接着说道:“刚才,你问吾辈为何对老村长如此尊敬,其实你已经帮我回答了。”
“什么?”
“你说的没错,吾辈的心未死。也许之前的那些理由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此刻,吾辈就是想夺下这个天下,世界一统,天下归心,就这么简单!可既然天下归心,就要说到做到!这村庄别看其偏远,无人知晓,可仍是我青州王土。为王者自当亲之善之,得其心而王者,乃霸道也!”
在云鼎大陆的历史上,很多传奇的英雄都留下了他们最具代表性的传世名言。而这句“得其心而王,霸道也。”便是记载在后世史料中,在曹云身上最多的一句话。不过,任谁都不会想到,当时曹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会是在这样的一座荒山破院之中。而他刚说完,便引来了另一个人带有些戏谑的调笑。
“喂喂喂!你们俩个咋突然这么神神叨叨!这哪儿跟哪儿啊这是?”韩冰盯着正儿八经的另外两个人,差点没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从这点上说,韩冰确实无法理解,为何有的人却突然能够在一些很可笑的场合,一本正经的谈论着这么严肃的大事儿。于是,当曹云继续一脸肃穆的宣布接下来的事情的时候,韩冰突然觉得有些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默言。”曹云默默的回头道:“吾辈的身体你们大家也都清楚,若是这趟丘州之行不那么顺利,能变成那白猿的鬼样子已经算是好的了。这几日,吾辈好好想过了,答应默言你的事,也许此生都无法做到。”
韩冰笑不出口了,他的脑中又响起了在月亮湾那铁血的誓言。
“但是,默言你天生心智聪慧,只是不得其份,不得其时。所以吾辈决定,若是吾辈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希望你能从此接替吾辈的名字。吾辈可以死,然而曹云这个名号不能死,龙虎之脉不能断。紫竹为人狡诈,钟萧城府太深,他们都不是引领这个天下最合适的人选。而你心中的那个愿望,呵呵,便只能由你亲自来实现了!”
“啥?!”当韩冰意识到曹云在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惊得有些合不拢嘴。
“这是吾辈能给你唯一的东西了。今日将此事相托,也算是请天合做个鉴证。若是真有那一天…”说着,曹云转脸向郑乾看过去:“还希望天合你能像对吾辈一样,保我默言弟弟一场豪赌!”
“郑乾记下了!”一时间,郑乾身上的散漫似乎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军人的坚定,和一个铁血的誓言。
“啥…这都啥和啥啊…”韩冰似乎还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形。就以他们现在三个人落魄的情形看…说这个…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只是,盯着曹云和郑乾那无比坚定的眼神,韩冰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你们…在这儿瞎扯啥的咸淡呢。赶快进屋休息…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说着,韩冰急匆匆推开破旧的屋门,向屋宅里面走去。
不用说郑乾,就连曹云都没见过韩冰这么局促过。只听郑乾大笑一声,紧走两步使劲推了推韩冰的肩膀大声道:
“哈哈哈!臭小子,你居然也会不好意思!哈哈哈…”
“谁不好意思了!你们…你们看…那是什么…?”韩冰像是故作镇定一般抬头向上飘去,脸上却依旧是红扑扑的。
“嘿!你小子也会找话岔,不过却是生笨的很呐!”看着韩冰滑稽的模样,郑乾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不是找话岔…话说大爷我能找这么笨的话茬么!你们…真的…看…”韩冰的声音忽然抖了起来。他的后半句话愣是噎回了肚子里,脸上的红晕忽然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无血色的苍白。
郑乾也意识到韩冰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此刻,正巧曹云也跟了进来,两个人便顺着韩冰的目光,朝上瞥去。
这一瞥,刚才亦或者豪迈,亦或者嬉笑的气氛便陡然间被一扫而空。他们突然间意识到,当他们买入这间茅宅的那一刻,事情,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他妈是什么东西?!”这是郑乾看完之后的第一句话。
说来也怪,这家屋宅似乎建的并不久。从屋子的样式格局,和屋中器具的摆设上来看,似乎建起来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并且前不久还有人住过。韩冰甚至后来还端起桌上的茶碗打量过,那居然是全青州最好的梓丹瓷。
然而,与这些上好的瓷器与家具极不相称的,却是荒宅极其破败的宅院,与屋内极其厚重酸腐的那股霉气。按理说,能够用得上这么好瓷器的主人,没有道理舍不得花钱去修缮一下自己的如此破败的茅宅。
如果说,这些都只能算作是奇怪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三个人现在向上盯过去的东西,便只能用诡异来形容了。
和这屋宅类似,此刻悬在三个人头顶上的,是一条早已朽败的房梁。提鼻一闻,房梁上散发着一种很难闻的酸味,让人极不舒服,压得有些喘不过气。而在那房梁的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上,居然,居然是三只,圆睁的,血红的人眼!
三个人顿时觉得背上一阵阵的发毛,乍看之下,冷汗顿时浸遍了全身。郑乾猛地抽出了背在身后的红天战斧,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似乎那从眼里射出的凶光,能直直射入他心里一般!
“看你家乾爷一斧劈了你!”
“等等!”还没等曹云来得及喝止,却只见郑乾刹那间手起斧落,那尺粗房梁便猛地被他一斧齐齐斩断!
房梁顶在边上的一头还撑在房顶之上,而被斩断的这一头便轰的一声砸了下来。人倒是躲开了,可屋里的桌凳却被砸了个七零八落,到处一片狼藉。
“你干啥!要拆房子啊!这是画上去的,画上去!”韩冰焦急的大声喊道。
韩冰的话像是一个激灵一般,才将郑乾从梦中唤醒。他提着战斧,一时好像是傻掉了一样。好在,这屋宅虽然老旧,建造的时候却不止架了这一条梁。被郑乾这么一砍,屋子摇了摇晃了晃,终究还是没有塌下来。
“画上去的?”曹云这才有些反应过来,他仔细朝房梁上的断口看过去。
果然,三只人眼是被人画上去的。显然,那画工的手艺极其精湛,也不知是用了什么特殊的颜料,白眼球,黑眼珠都好似是活的,长在上面一般。单就看这眼睛,就能感觉到这图案上透出来阴森的寒意。尤其是,那密布在眼睛上通红的血丝,像是要滴出来血似的…提鼻一闻,居然闻到了一丝夹杂在霉味中的血腥!那…居然是真的用鲜血画上去的!
由于房梁被郑乾情急之下一斧斩断,现在,那三只人眼图案便清清楚楚的刻在砸下房梁的一头。这么一来,等三人再看过去的时候,便看的更清楚了。三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们,就好像厉鬼附身一般。
“还虎骑统领,统饭的还差不多!胆子小也就罢了,没让你把这鬼东西劈下来啊!得,现在更渗人了!”韩冰忍不住指着郑乾的鼻子骂道。
就连曹云也忍不住有些奇怪。郑乾跟随自己父亲多年,好歹也是生死见惯的统兵大将。这眼睛确实惊悚,可也多是因为他们抬头时没有心理防备之下的猝不及防。就连韩冰都没有吓得抱头鼠窜,郑乾的反应却为何如此激动?
过了许久,郑乾才似乎缓过来了这口气。刚一缓过来,便狠狠骂道:
“他妈的,你们懂个屁!这是冤魂鬼瞳!”
“冤魂鬼瞳?”听着名字,韩冰倒吸一口凉气。显然,郑乾知道的要比他们多一些。
“这只是在我们西南老一辈那里的习俗,难怪你们也没听说过…”说着,郑乾长喘了一口气,似乎这才算把心绪平了下来,接着他慢慢解释道:“在我们西南老家那边有一种说法,上吊的人都是死不瞑目的。如果有人被发现在家上了吊,就表示那人已经被冤魂缠身,被发现的时候是不能将他解下来的。”
“不解下来?就在上面吊着?”韩冰不由得奇道。
“不…”郑乾摇摇头:“普通人并不能解他下来,必须要找当地的一种特殊人。这种人据说神通广大,能够读出死者的前世今生,到底是受了什么冤屈含恨而死。他们读出这些过往以后,便可以用秘术化解死者的冤气。并将这些冤气留在房梁下方,刻画成眼睛的形状。眼睛代表怨恨,既然已经留在了梁上,那么死者也就能瞑目,安然而终了。也就是因为这个,这种房梁下的眼睛,就被叫做冤魂鬼瞳。而这种会使用这秘术的人,也被人称作,读梦师。”
“哼,读梦师?还不就是诓人钱财之类的江湖骗子!大爷我见得多了,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化解别人的冤气?还能读出啥前世今生?”韩冰似乎对这说法有些不屑。
郑乾又摇了摇头,对韩冰的说法不置可否:“唉,臭小子,也难怪你们没听过,就连这些,也都还是听我爷爷那一辈的人讲的。现在,这读梦师早就已经绝迹了。本来,干他们这行的人就总是神神秘秘,不和人来往。再加上和你这样想法的人越来越多,也就再也没有人干这个了。”
现在,韩冰才明白郑乾为何有如此过激的反应。按照郑乾的说法,这宅子不仅仅透着古怪,而且还是吊死了三个冤魂的鬼宅!依他的性子,不把这宅子掀个底儿朝天已经算是最大的容忍了。
“可恶的死老头儿!”韩冰不由得狠狠骂道。那看上去稀里糊涂的老村长,居然把他们引到了这完全无法住人的鬼宅之中,到底是什么居心?!现在,他的感觉有些不好,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天生的敏感让他忽然在空气中,闻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外也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韩冰和郑乾站在屋堂之中,这里的光线也越来越昏暗了。可令人感到惊悚的是,那房梁上的冤魂鬼瞳,却好像是真的人眼一般,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
“咋办?烧了这儿?”韩冰刚生出这个念头,就马上将它否决了。外面下着雨,看这样子不像是马上就停的样子。把这附近可以避雨的屋宅烧掉,他们三个就只能当一晚上的落汤鸡了。回去找老村长算账?也不对。先不说天色已晚,三个刚刚还号称豪赌天下的大英雄,就被三只鬼眼吓破了胆,说起来也不是回事。依照曹云和郑乾的脾性,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哎?少主呢?”正当韩冰犹豫的时刻,却听郑乾忽然间大声问道。
韩冰一惊,他这才发现,在刚才郑乾讲述冤魂鬼瞳的时候,曹云就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糟糕,出啥事儿了?!韩冰刚要喊,却只见影影绰绰的屋堂内人影一晃,曹云却从屋角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吓死人了,活死人你走咋也不打个招呼,跑那角落里干啥去了?!”见到了曹云,韩冰不由得松了口气。也难怪,自从进入到这屋宅之中,自己的神经就被一种不知名的东西所绷紧,一直就没有松下来。正当他再要埋怨两句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曹云此刻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怎么了?”见曹云犹疑不定,郑乾也觉得事有蹊跷,不由问道。
曹云指了指身后的角落,示意他们自己去看。
郑乾和韩冰对视了一眼,便急忙朝屋堂的角落中走去。刚才由于房梁被砸,现在屋堂里早已经是乱七八糟。他们避开地上碎裂的瓷碗等器具,来到角落里,这才发现,原来屋堂的角落里,居然是一面不起眼的门帘…
他们刚一进来,就被那冤魂鬼瞳所吸引,之后便下起了雨,屋堂里的光线暗的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再加上这门帘又在角落,和破旧的墙面浑然一体,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
“这后面…是啥?”韩冰做了个古怪的表情,扭脸朝曹云问道。
还没等曹云搭话,却听郑乾在一旁嚷嚷道:“废话,门帘背后不是门,还能是墙不成?!”说罢,便一把扯下了那脏旧的门帘。
看起来,郑乾现在的神经总算又恢复了大条。也许,郑乾是在很小的时候听说那冤魂鬼瞳的传说的,人在小时候的恐惧总是会有些记忆犹新,在别人看起来甚至有些过头。韩冰还记得,一向傻乎乎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狗弟弟,却天生怕鸡,追溯起因,却居然是在他很小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只死鸡,由此便产生了此生难以磨灭的恐惧。而眼前的郑乾也约略如此,小时候听到过的鬼故事突然发生在了眼前,不由得格外的紧张。可要说除了冤魂鬼瞳其他的东西,他郑乾郑天合,还真不知道怎么才算怕。
随着一把被扯下的门帘,韩冰的眼前陡然间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门洞。原来,门帘后,是这屋宅的里屋。
里屋不大,窗子像是已经被人钉死了,黑乎乎的看不太真切。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只有借着门口微弱的光亮,才可以隐约看清里面的事物。
那是三张床炕,比普通人家用的要大一些,高一些,方头方脑的摆放着。
只看了一眼,韩冰便觉得自己的头皮有些发麻…
原本,外屋做堂,里屋做寝,里屋里摆放床炕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问题的关键,却是床炕摆放的位置…
“娘个西皮!有把三张床炕整整齐齐摆放在屋子正中央的么?!还有,把窗子钉死是什么意思?!”
在那个时候,普通人家物事的摆放也是有讲究的。虽然也许个人喜好不同,可却绝不会有人会把床炕砌在屋子正中间的道理,更不用说这三张床炕的四面都空空落落的。按照老人们的说法,四周都不靠墙的床是不能睡人的,因为那是死人睡的床,也就是…棺材。
韩冰现在明白曹云刚才做出那奇怪表情的原因了。不过此刻,在他的心里,却诞生出另外的一个疑问。
三只冤魂鬼瞳,三张床炕。而他们,也刚刚好只有三个人…
真的只是巧合么?
犹豫的当口,却只见郑乾抬腿大步迈了进去。只见他拿出火石在一旁的烛台上点上了灯,便一屁股坐在正中间的床炕上,大声道:
“这怎么了?不就是几张床炕么?总好比外面那几只死人眼睛强!”
“可这摆法…”韩冰似乎还有些犹豫。
“摆法怎么啦?是谁规定床必须靠墙砌的来着?万一人家这家里闹害虫老鼠之类的,空出墙根也好捉啊!”
很明显,除了屋外的冤魂鬼瞳,郑乾还真是什么都不在乎。先不管郑乾这个极其牵强的理由到底能不能说不通,可这里,也似乎是他们今天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此刻,曹云也跟了进来,叹了口气道:“天合说的没错,我们也只是在这里借助一宿,这里再奇怪,也不要管那么多了。吃点干粮赶紧休息,最多明天早点上路也就是了。”
说着,他拍了拍韩冰的肩膀,也在边上的床炕上坐下,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窗外,天早就黑了下来。屋外是连绵的大雨,而外屋又是被劈断的房梁。先不说那冤魂鬼瞳的惊悚,就但是那随时可能会倒塌的危险,也让他们无法再选择外屋休息了。
于是,站在一边的韩冰张了张嘴,也最终没多说什么。
很快,吃了些干粮之后,曹云和郑乾便吹熄了烛灯,倒在床炕上休息了。不一会,便传来了郑乾一阵阵的鼾声。
“哼,你们倒是一个个吃得香睡得着。”
韩冰自己嘀咕着,心里却闹腾的厉害。黑暗中,他仔细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桌子上摆的瓷器,是梓丹瓷。那么也就是说,这山谷其实并不是与世隔绝的。甚至,还和外界有一定的贸易往来。可村长却为什么连龙丘都不知道?难道,他在故意隐瞒着什么?还有,老村长身下的那门槛,怎么会是那样的光滑,简直就和新的一样!既然修缮了门槛,那为何不去修一修那屋堂里三条腿的凳子呢?
韩冰知道那村长肯定有问题,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却怎么也想不通。躺在床炕之上,韩冰只要一闭眼,就似乎觉得自己能看到一双血淋淋的冤魂鬼瞳在瞪着自己,根本睡不踏实。里屋的窗户已经被人钉死了,从里面看过去更像是装死人的棺材了。韩冰突然觉得,如果把这鬼宅的里屋比作一个大棺椁的话,那么这可是一座一椁三棺合葬椁呐。想到这里,韩冰不由觉得好笑,那么此刻他们三人的位置,可就正是在棺和椁的夹缝之中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困意终于渐渐袭来。韩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着了,还是一直就这么迷迷糊糊的乱琢磨着。后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他只知道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清晨,日上三竿。
呵,本来还想早点出发的,可没想到一路疲倦的他们居然睡到了现在,当然,这也和被钉死而不怎么透光的窗户有关系。
想着,韩冰揉揉眼睛坐起了身子,窗外,雨似乎已经停了。朝晨的阳光从窗子缝隙中透进来,暖洋洋的。
一旁,郑乾仍在熟睡,鼾声如雷。
人的恐惧,多半来自于未知的黑暗。而现在是白天,心中的那一份紧张也随着透进来的阳光似乎融化了一般。想想昨天晚上的情形,韩冰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大概,真的只是自己多想了吧。这不,自己不好好的一觉睡到了天亮?有些时候,神经大条一些还是会比较好过呐。
想着,他斜瞟了一眼郑乾,打算倒头继续再眯一会儿。
可正当他眼角余光瞟过身边的时候,韩冰猛然觉得,他全身上下所有的寒毛,在那一个瞬间却根根直竖了起来!
“糟糕!这他妈是啥鬼地方!”
韩冰怪叫了一声,像是针扎了屁股一般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急忙跳下床,使劲踹了一脚仍在熟睡的郑乾,差点没把他从床上踹下来。
“啊!啊?不能轻点儿!这么早叫你家乾爷爷做甚?”
郑乾从梦中被人唤醒,老大的不痛快。
韩冰瞪着大眼睛,惊恐的指着一旁,半天没说一句话。
郑乾终于注意到了韩冰脸上的表情,不由得开始谨慎起来。他转头朝韩冰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他的睡意便一下被惊到了九霄云外。
“他妈的!真的是棺材啊!”他大惊道。
韩冰所指向的方向,正是曹云所休息的“床炕”。而此刻,曹云,连同“床炕”上面那些本用来御寒的被褥等物,早已经一齐消失不见。
借着透进来的阳光定睛看过去,这哪里只是一张普通的“床炕”?
这分明是一只黑色的,木棺。
木棺的漆像是刚刚被刷上去的,黑的有些透亮。棺材的顶盖似乎被人推开了一角,露出了一条小小的细缝。而更令人惊悚的是,在顶盖的上方,竟赫然刻着一只慑人的血眼!
冤魂鬼瞳!又一只冤魂鬼瞳!而这一只,居然刻在了棺材盖上!
郑乾也嗷的一声跳了床来,伸手便将自己和韩冰身下的被褥统统扯去!
而那三张“床炕”的本来面目,此刻才显露在二人的眼前。
这是三只相同的木棺,黑漆漆,阴森森的。房间里的温度好像也随着这一扯顿时下降了几分。仔细看过去,三只木棺唯一的不同,便是只有曹云睡过的木棺顶盖上,画着一只血红色的冤魂鬼瞳。而其他的两只棺材盖上面,却什么也没有。
“糟糕!这是怎么回事儿!”
二人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恶寒,棺材上露出的窄缝,加上那只血淋淋的鬼眼,就好像那棺材是活的一样。它只不过张开嘴,吞进去了曹云,然后,又露出一个阴测测的微笑。
“娘的,敢在你乾爷爷面前耍花招!”
郑乾终于忍不住了。本来,久经沙场的他早就不知道什么是怕了,要说他这辈子唯一还有些惊惧的东西,便是小时候在他心中留下阴影的冤魂鬼瞳。可今日,不知道是谁好像故意往他伤口上撒盐似的,来回用相同的办法吓唬他们。虎骑统领在战场上养出来的血性一瞬间冲上了他的头脑,还没等韩冰来得及制止,郑乾竟居然一把抄起红天战斧,将那刻上冤魂鬼瞳的棺材一斧劈为两半!
“你个冒失鬼!活死人万一在里面咋办!”韩冰差点没急的跳起来,他发现,每次郑乾看到这鬼眼的时候,总会有抡起斧头将他劈断的冲动。在那一瞬间,似乎他会失去理智一般。
不过,令人担心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棺材被齐齐斩断,一时间木屑横飞。可当他们再定睛看去的时候,那棺材中,却什么都没有。
那,居然是一座空棺。
一看是空的,郑乾便更没有了顾忌,只见他更是刷刷几斧,竟是将那棺材劈的稀烂!
烟尘逐渐散去了,破碎的鬼棺之下,出现了一个黝黑的,深洞。
“少主…就在这下面…?”
望着黝黑的洞口,刚刚冷静下来的郑乾,忽然有些不知所错。
那洞口约莫四尺见方,直上直下,一眼看不到底。洞壁很光滑,应该很难再借力上来。
“你昨天听到啥动静了么?”韩冰刚问出口就后悔了。自己都没听到什么响动,就更别提像是睡死过去一般的郑乾了。
“先出去找找看!万一活死人只是出去上个厕所!”没等郑乾接话,韩冰便一把拉起他一齐朝外屋跑去。
身中“不动风棺”之人,还需要…上厕所么?
不过,这不是他们现在考虑的东西了。郑乾紧跟着韩冰身后,闷头便向屋外跑。可还没到门口,却只见韩冰猛然间停下了身子,撞了个正着。
“又怎么了?”郑乾不解的问道。
“不用了…活死人…应该就在那里面…”韩冰的脸色有些发白。
“什么?”郑乾一愣,他顺着韩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瞬间,他的脸色就变了。
塌断的房梁断口处,本来一共有三只冤魂鬼瞳。
而现在,当他们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有一只,却已经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