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一个人默默的缩在角落里,浑身打着颤。
最近几天,梦儿都没有找他来玩。也许是因为来找他的事情已经被她娘发现了。
从梦儿的言谈里,莲心似乎能感觉到,梦儿的娘是个很厉害的人。不过究竟有多厉害,莲心并没有问。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情,即使问了也没有用。
就这样,他又回到了每天看沙数月的简单日子里,枯燥,却很平静。他开始接受这样的生活,他有的时候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便是眼前一望无际的银白色沙海,之前的那些种种都只是一场虚幻的梦而已。
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都只是一个人的一种生活而已,莲心很早就接受了这一点。他是个很随遇而安的小孩,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性格。
当他的生活发生改变的时候,他的生死也将同时会被决定。这是他们家族永远无法逃脱的宿命。
他的娘曾这样对他说。
因此,他很乐于在这样一间狭窄封闭的石屋中待着,甚至度过他的一生。他不希望改变,更不希望改变来的太快。
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小石屋的时候,莲心便知道那平静的生活该结束了。因为来给他送饭的不再是那个枯干的老人,而是一名美丽的女子。
准确的说,是一个很漂亮的大姐姐,穿着一身洁白的裙衣,上面绣着一朵妖艳的兰花。
当他正准备开口问的时候,大姐姐却在他脖子后面轻轻拍了一下。随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昏闷的小石屋,不见了。银白色的沙海,也看不到了。
那些简单的日子,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过,他却完全没有时间伤怀,因为他急切的想知道眼前的到底是什么,他现在到底在哪里。他的脑中不断闪现着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却让他无比的惊慌失措。
这里,是地狱么?
因为在这里,什么也没有。
黑漆漆的,真的什么也没有。他看不到,摸不着。除了脚下还能隐约感觉到砂石以外,剩下的便只是一片混沌的虚无。
他努力了许久,仍旧找寻不到一丝的光亮,以至于他开始以为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已经瞎了。
可是直觉告诉他,这儿真的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东西,没有人。漂亮的大姐姐也早已消失不见,她的出现和离去,仿佛一场迷离的梦。
他站起身,开始呼唤,开始嚎叫,却无人应声。于是他开始摸索,开始探寻,却无物可循。
最后,他只能选择奔跑。从一开始的小跑,变成甩开大步的急奔。
怎奈何,这里似乎大的出奇,怎么跑也跑不到头。
终于,他开始害怕。
恐惧像一只枯瘦却有力的大手,悄悄罩上他的心窝,牢牢攥紧了他的心房。他觉得他已经被遗弃了,被这个世界遗弃了,遗弃在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
终于,他的声音里开始绝望的颤抖。他用尽力气大喊着,呼唤着,呼唤着梦儿,呼唤着他的娘。
可声音也终于隐没在那片黑暗之中,连个回声也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跌倒了多少次,可每次他都是马上爬起来,继续跑下去。他完全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因为他觉得,要是他停下来,他就会死在这里,死在这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咬着牙坚持着,不断的跑着,大口喘着粗气。可那黑暗却好像无边无际,永远也跑不到头。
就在他以为他就要跑不动的时候,终于,他撞在了一个东西上。
那东西很硬,磕的他满头是血。可他却兴奋的紧紧趴在那东西上,死也不肯撒手。
因为他生怕他一撒手,那东西便会永远的离开他,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知道,那只是一面石墙,一面冰冷的石墙。
而此刻,那面石墙却是他今生唯一的依靠,是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证明。
他渐渐平缓下来,在石墙的角落里,颤抖着缩成一团。
他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梦,一个陷进去便无法解脱的噩梦。
“只要是梦,就一定会醒来。”
这是他的娘曾经告诉过他的一句话。他从小便爱做噩梦,每当他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他的娘却总是能温柔的守候在他的身边,对他说这样的话。
“娘…这个梦…好长啊…”
他小声对自己说着,眼泪便不争气的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他被抓来这里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娘。不过他相信,娘不会死,因为娘曾经答应过他,在他长大以前,娘都不会离开他的。
不过他现在…算是长大了么?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觉得有些乏了。可他却不敢睡着,因为他怕他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于是,他开始回想梦儿弹奏的那首曲子。那首曲子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像一道小溪流,流淌在心间。
随着脑中熟悉的曲调,他开始用有些发抖的声音哼了出来。因为他觉得,这样能让他平静下来一点。
“昙姐姐,能这么快安静下来的‘童皿’,可不多见啊。”
黑暗的角落之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透着一股别样的娇柔。
“‘圣花’的童皿,又岂是平常货色所能比的?”接话的是另一个女子,听声音冷冰冰的,似乎要年长一些。只听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兰妹妹,叫你来观看此次‘炼皿’,却绝不能让你姐夫知晓!”
“哎呀昙姐姐你都叮嘱过我多少次啦!我怎么会跟姐夫说呢!再说了,姐姐你这也是为了姐夫好呀!好啦好啦,快开始吧!”年轻女子嘻嘻笑着,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
“好吧。”年长的女子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下什么决心,随后低声沉吟道:“那我们…开始吧!”
......
突然之间,天上,亮起了一颗星星,眨呀眨的。
莲心惊讶的抬起头。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这一瞧可不打紧,越来越多的星星从天空中冒出来,仿佛是天上突然开了一道口子,流下一条闪着星光的瀑布银河。
莲心讶异的睁大了眼睛,眼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泪痕。
随着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终于他看清了,那些其实根本就不是星星,而是一点一点,被点燃的烛光。
原来,他现在所在的,是在一个巨大的地底洞穴里。
这个洞穴到底有多大,莲心自己也说不清。他从小出生在古烈江边,见过宽阔的大江。可如果把大江的江水引到这个山洞的话,大概也只能漫过这个山洞的一半。
山洞的石壁很光滑,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有一个突起的小烛台,上面有一支蜡烛被点燃。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烛光照亮了整个山洞,恍如白昼一般。
而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紧贴洞穴边上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这里是哪里?我怎么出去?我娘呢?”
无数个问号接连不断的从脑海中蹦出来,眼前的惊变让小男孩一时失去了方寸。这点点的烛光非但没有让他感觉到一丝温暖,反而让他的心中掠过无法抑制的恐慌。
他希望回到那个狭小的石屋中去,他宁愿在那个走十步就到头的小空间中度过一生。
不过,给他慌张的时间并不太多,因为另一件可怕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洞穴里和地上一样,都是松软的白沙,只是颗粒要大一些。而此时,白沙之下,却传来几声发闷的响动。
莲心一下惊的站了起来,紧紧的贴着石壁。
不远处,银白色的沙地竟忽然间开始流动,上下沉浮着,打着不规则的漩。洞穴里的砂石好像忽然被煮开了一般,止不住的翻滚着。
沉闷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就好像是有人敲响了上古的洪钟。大地在震颤,石壁上的灰尘扑簌簌的落下,落在莲心的头上,肩上。甚至有一两支蜡烛都被震了下来,掉落在沙地上,又转眼间被咆哮翻滚着的沙地吞噬。
莲心紧抿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发出声来。他知道,在没弄清楚状况前惊叫出声,很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这是娘从小便教会他的生存准则。
很快,洞穴中央的沙地上,鼓起一个沙塔。随着白色的沙粒扑簌簌的落下,一个巨大的白色尖刺冲起于洞穴的正中央。
莲心仰头向尖刺望过去,那尖刺有两个自己那么高,锐利的刺尖之上闪烁着慑人的锋芒。
那到底是什么?
然而,他却没有时间思考,因为一切还没有结束。
随着尖刺的突起,沙地仿佛是活了一般,更加暴躁起来。放眼望去,到处是鼓起的沙包和急速转动的沙漩,莲心如果一不留神便会被吸入沙漩之中,再不会爬出来。
莲心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他拼命紧贴着石壁,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他两只小手死死的抠住窄小的石缝,维持住自己身体脆弱的一点点平衡。
地下传来的闷声越来越大,终于演化为一声巨兽疯狂的嘶吼,回荡在整个洞穴之中!
随着这一声,整个沙地猛然间鼓起,复又像瀑布般流下。地下怪物的全貌,也终于展现在莲心的眼前!
那是一副巨大的骨架。
莲心一眼便认得出,骨架在生前应该是一只大的惊人的沙蜥。
骨蜥粗大的肋骨两个成年人可能都合抱不过来,四只锋利的骨爪牢牢的蹬在沙地之上。而刚才看到的那一枚尖刺,却仅仅是骨蜥头骨上多出来的一只骨角而已。
沙蜥本没有角,可现在却不是莲心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因为他惊讶的发现,这副巨大的骨架,居然是活的…
“娘!梦儿!救命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呼救终于冲出男孩的胸腔,他苍白的小脸上早已经没有任何血色。对于他来说,能忍到现在,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骨蜥默默回头,头骨上空空的眼洞之中仿佛投射出一股逼人的目光。它“盯”着缩在石壁角落的莲心,似乎还在确定,这次狩猎的目标,是否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还手之力的幼小的孩童。
莲心急忙闭上了嘴,在那一刻,他甚至不敢确定,他的心脏是否仍在跳动。
“嘶!”随着一声巨大嘶吼,骨蜥仰头长鸣,仿佛是在嘲笑眼前这幼小生物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它嘶吼,它咆哮,它用它的骨尾扫过洞穴的石壁,发出刺耳的尖啸。它在用它与生俱来的绝对威严,震彻着这世界上的绝境,骨海天牢!
忽然间,它安静了下来,它空洞的二目,缓缓扫向莲心。这似乎已经不是对于弱者的示威,却更像是一种深深的怜悯。
莲心的大脑已经一切空白,他抠着石缝的手太过用力,以至于石头的棱角已经划破了他的掌心。可他似乎根本没有察觉,或者说,他觉察到了疼痛却根本不敢放手。因为他的腿已经站不住了。
猛然间,骨蜥暴起,它用它锋利的前爪狠狠的扫向眼前弱小的生命。骨爪在石壁上留下五道深深的爪痕,凶狠的拍在莲心的右肩上。在那一刻,男孩的身体就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横飞出去,跌落在丈远开外的地方。
“哟!昙姐姐,这就是你最看好的‘童皿’呀?怎么看起来不怎么样呐。真是枉费我刚才亲自把他从石屋中捉来呢!嘻嘻!”身上绣着兰花的白衣女子抿嘴笑着,轻轻的摇着头。
望着远处沙地上几近昏迷的男孩,另一名年长的白衣女子却皱起了眉头。不过,她的眼神中却绝不是怜悯,而是一丝不解的疑惑。
“难道,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姐姐淡淡的说着,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亦或者是他根本就是一个普通的臭小孩,嘻嘻。”妹妹顺口接道。
“不对!”姐姐的眼神忽然一变,引得妹妹的目光也一起向远处望去。
骨沙之上,看似早已应该一命呜呼的莲心却再一次站了起来。他的发髻被打散了,鲜血顺着他的发丝流下,滴滴答答躺在白色的沙地上,染的地上一片通红。
“娘!您总是不让孩儿打架,怕孩儿惹事生非。可现在,孩儿要是再不出手,孩儿就要被这怪物打死了!所以…所以…”
望着不远处仰天长啸的骨蜥,莲心猛然间握紧了双拳:“所以!这次就让孩儿用那一招吧!”
说着,他伸出胖乎乎的左手,成掌而立,而用自己的右拳狠狠击打在左掌的掌心处!
黑暗中的姐妹俩忽然间被惊住了,她们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看似不堪一击的小孩居然会使用焏术!
“日月相交之时,汝与吾同在!”
话音未落,却见莲心双掌平伸,隔空向不远处的骨蜥狠狠推去!
“去死!”
莲心的口中爆出一声震天的怒喝,双睛瞪的血红。
然而,当所有人再定睛看去的时候,却发现,空旷的洞穴中,什么也没有发生。
巨大的骨蜥甩着它粗大的尾巴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啸,虎虎生风。
莲心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在他很小年纪的时候,他的娘就曾告诉过他,这是一招他们家族祖传的绝招,绝对不要对别人使用,除非是在万不得已的生死关头。他很小就牢牢记住了这一招,这也是他和娘之间,埋藏最深的一个秘密。
可…不应该是这样啊?难道娘说错了?根本,这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根本,这就是吓唬人的“最后一招”?
“去死!去死!去死啊!!!”
莲心歇斯底里的挥舞着两只小手掌,他喊着,叫着,乃至声嘶力竭。他的手掌不断的挥出,可除了滑过空气那若有若无的风声外,什么都没。
“去死!去死!去死啊啊啊!!!”
惊恐渐渐浮现在他的双眼,当最后的凭借不复存在,最后的依靠化为泡影,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切,都是虚妄。
终于,骨蜥连怜悯的心情都没有了。在莲心看来,它的身影突然间在视野中越来越大,白色的骨爪带起的,是死亡的戾风。它的爪重重拍下,连带一起的,是莲心眼前的整个天地。
黑暗一瞬间吞噬了所有,这个世界对于男孩来讲,已经再无意义。他缓缓垂下了小手,闭上了眼睛。
“啪”的一声,骨蜥的巨爪拍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今天,就到这里吧。”年长的白衣女子轻轻转身,淡淡地说道。
……
烛影明灭中,“读梦师”再一次睁开了双眼。布满血丝的双睛中却透着一丝难以磨灭的神采。
“骨蜥…哼,有点意思。”
他朝昏迷的白衣公子看了看,嘴角撇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随后他不知从哪里扯来一张斗篷,蒙在公子的脸上。
“进来吧!”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忽然间对着空气吼道。
话音未落,昏暗的山洞之中便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脚步声很急,却在最后要出现的那一刻,愣生生停下了。
“主公!主公差奴婢办的事,奴婢已经办妥了。”
听声音,居然是个女子。女子的嗓音似乎是被刻意训练过,娇柔中带着一点磁性。也不知是否是有意为之,女子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种特别的妩媚,让人听一句便会感觉到透到骨子里的酥麻。
“很好。”听到这足以酥骨的声音,“读梦师”的神情中却看不出一丝变化。他背起手,好像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忽然哈哈笑道:“接下来,只要等着马秃子从昆茫山上回来,把东西带给我,便大业可成!哈哈哈哈!”
“主公妙算。可主公答应奴婢的事…”黑暗中,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凄迷,就算看不清神情,也能从这声音中感觉到,说话的女子是多么的楚楚可怜,晶莹的泪珠马上就要从眼眶中掉落似的。哪怕是铁打的汉子,面对着凄柔的哀求,恐怕也再难把持,出手相救仿佛是天经地义一般。
“现在还不行。”可读梦师却对这声音仍旧无动于衷:“你放心,等大功告成之时,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忘记。”说着,他缓缓闭上了双眼,好像对这个话题丝毫提不起兴趣:“既然你的事情也做完了,那么我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你也可以回去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也不要再来找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着,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如果真的有特殊情况,到梓丹城找我。我会在那里等你。”
“是…”女子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似乎包含着深深的哭求和不甘,令闻者心痛。
“还有…”“读梦师”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黑暗中缓缓说道:“如果你下次再敢对我用媚术,不要说答应你的事情,就是你的命,我也没办法答应。”
短短一句话,却似乎忽然间让整个洞中的空气凝结了一般。
许久,黑暗中又响起女子的话语,不过这次,她的声音却回归到平常,冷冷的,听不出半分语气:
“小雪知罪。小雪…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