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躺着的那个少年,还是面无表情地偏着头,没有看任何人,似乎灵魂出窍般。
“夏之镜。人活着,总该有他活下去的理由,或者说,有他在乎的东西,你呢?你在乎的是什么?”暮颜似乎也不急着上刑,声音蛊惑地问道,这个少年,从一开始她就觉得怪异,如今想来,应该就是这种死气,就好像,自己只剩下了一具躯壳,外界发生了什么,自己遭遇了什么,他都不在乎,哪怕面临着整个身体生生被腐蚀的威胁,似乎也不在乎。
就是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能把自己活成一具……尸体?
地上的少年微微抽搐了下手臂,满满偏头看向暮颜,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话,最后又偏了头,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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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夏之镜。
又叫静之。
可我不喜欢第二个名字,那是我这辈子的耻辱。
听父亲说,我们家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还不如普通人家。坚持着骨子里的清贵,连家中孩子都养不活。
到了最后,竟沦落到了需要进宫做太监的地步。
家中五子,我排行第三。
大哥肩头责任最重,依然是不能去的,小弟是父母老年得子,自是偏疼,这般情况下,为了他俩安全,我在抓阄中做了手脚……
出发前的一天,母亲抱着我哭了整整一宿。
那时候其实我还是年少,只觉得可以减轻家里负担就好。传宗接代有哥哥弟弟们,少一个我并无大碍。可是,当时的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宫中黑暗,到底能让人绝望到什么地步。
我入了宫,是个很猥琐的老太监带我进去的,他的指甲很长,也很脏。他看我的眼神,露骨到让人恶心。他带着一群小太监,等在净身房旁边的偏房里,要我们都将衣服裤子脱了,说是检查,然后用他脏兮兮油腻腻的手一个个摸过去,所有和我一般大的少年都瑟瑟发抖,却无力反抗,若非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怎么会到这地方来?既如此,还有谁敢反抗?
就在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了。
进来了一个黑袍人,方才猥琐淫笑的老太监似乎很不悦地回头怒视,刚想张口骂人,却从开着的房门看到黑袍人身后黑压压的士兵的时候,突然什么话也骂不出来,舔着连凑上去,“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谄媚的模样,同样令人作呕。
黑袍人也没有理睬他,直接越过了老太监,从他们一个个面前审视着,他全身笼罩在黑袍里,大大的帽檐遮下来,他们根本看不到这人长什么样子,也不敢看。老太监都这般模样了,谁敢看?反正他不敢。他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一尺方寸间,默不作声的。只要不是赶他出去,他们要做什么,和他无关。
只是,很戏剧性的,眼前那一尺方寸间,出现了黑色的袍角,有枯瘦的手从袍子里伸出来,指了指他,他错愕地抬头,就见到门外立刻有侍卫进来,将他的眼睛绑住了,驾着他离开……
即使心中紧张地七上八下,可是他也不敢出声,不敢问,整个人陷进了一种格外恐怖的黑暗里。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炷香,也许会更短,也许过了半日,他根本没有概念,侍卫们终于停下了,放下了他,然后转身离开。有衣袂飘过的声音,来人在他身前站定,轻手替他揭开了眼睛上的黑布。
其实这黑布,揭下来和不揭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他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暗的密室里,而密室里唯一的亮光就在黑袍人身后,一支格外微弱的烛火。
“从此,你就是我徒弟了。你不再叫夏之镜,你叫静之。”黑袍人说了今天遇到自己之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难听,听得人连牙齿都打着颤儿的酸。
可是那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觉得那是自己唯一的救赎呢?到底是为什么觉得那声音也甚是好听呢?因为,那个猥琐的老太监需要对他下跪行礼,于是,自己便觉得,有了巨大的靠山?还是因为,那揭开他眼前黑布的动作甚是温柔,而自己,就像是初次破壳的小鸡仔,认定了第一眼见到的人?谁曾想,这才是他生命中所有绝望的来源。
起初,的确是岁月静好了一个多月的。
他安安心心跟在他身边,学阵法、学武功,除了不能走出这个暗无天日只有一盏小小火苗的密室,其他都很好。他以为,他的一生就该是这样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男人,器宇轩昂,高华贵气,眉目间浓浓的忧思成疾……那是他们夕照的国君,伟大的陛下。他来去匆匆,当自己还成沉浸在陛下的英武里的时候,鞭子就上来了。
这一鞭子,似乎就打开了某个鬼蜮的大门,从此之后,斥责、毒打、猥亵,那些黑暗中的魑魅魍魉突然之间涌现在这个密室的各个角落。他躲避不了,反抗不了,他所有武学阵法都是受黑袍人所教如何反抗?这样一年后,黑袍人将自己送去了净身房,要自己待在内务府,做一个小小的太监。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他的掌控,只要能摆脱,哪怕是做太监,他心甘情愿。
谁曾想……即使躲到了内务府,自己依旧摆脱不掉这个巨大的黑暗中的梦魇。
自己成了对方的眼线、工具、利刃和玩具。
这样的人生……现在有人问他,活下去的理由?问他在乎的东西?呵呵……他不过是魑魅魍魉里的一具行尸走肉,哪里还有什么在乎的东西?密室里的暗无天日,内务府的终日毒打,长年累月的玩弄,说到底,在长乐宫的那几日,才是他生命中最最安静而美好的。
这位长公主,是真的很好。这位陛下,也是真的很好。他想,若是可以,他也想亲口告诉他们,自己的家人都在监控之下,他想告诉他们,自己在乎的东西都被人掐住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