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蒙蒙亮,灵华坐在窗前看着逐渐升起的太阳。这份阳光究竟在照耀谁?
有照到过原秋盈的身上吗?
在这个女子身上,她看到了矛盾,看到了纠结,看到了麻木,亦看到了无可奈何。
灵华拿出鉴心镜,她想看看这个女子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孩子。一面说要为振儿报仇,一面又丝毫不见悲伤。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
灵力注入残镜,原秋盈的过去显现在镜中。
原家上下热闹喜庆,阖府都是一片暖洋洋的红。府苑门口停泊了两支木船,一边四人卖力地吹打着吉祥的节奏,一叶扁舟从河对岸划过来。
周围的人家纷纷划动自己的竹筏来围观,几个孩子指着扁舟上披着凤冠霞帔坐着的女子大喊:「新娘子!新娘子!」
红盖头下的女子似乎是害羞了,青葱般的手指抬起,将盖头无意间撩开了一道缝,新娘掩嘴羞赧地微笑起来。
围观的孩童瞥见盖头下尖尖的下巴和樱桃般的小嘴,欢呼道:「新娘子好漂亮!」
她身前站着一名临风玉树的男子,身着大红喜服,气宇轩昂颇为得意地向周围挥手,俨然想要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
船儿划到原家门口,喜娘笑盈盈地将牵红放到二人手中:「姻缘相牵,此生不疑。共结连理,相守白头!」
新郎倌嘴角裂到耳根子,赏了喜娘一袋钱,迈开大步牵着新娘向原府中走去。
新娘子本就看不见前路,被新郎倌的步伐扯得一趔趄,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周围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连空气都凝结了。
新郎倌眼珠溜溜一转,依旧乐呵呵笑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新娘子打横抱起:「走喽!拜堂喽!」
周围的空气再次流动起来,欢声笑语,鼓乐齐鸣,没有人看到新娘的拳头攥紧了,正死死抓着衣袖。
礼成,闹洞房的人走了,原老爷送新郎倌到了新房。
「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险些闹了笑话,贤婿可别见怪。」原老爷竟然向自己的女婿赔礼。
「岳父大人这是哪里的话,秋盈是我的妻,我理应多多包容。今日之事岳父不必挂怀。」原秋盈的相公对原老爷深鞠一躬。
原老爷赶紧扶起他:「贤婿勿要多礼,秋盈从小便读过《女诫》,以后定会好好侍奉你,如有不足,爹帮你管教。」
原老爷的乖女婿再作一揖:「多谢爹,秋盈是您一手教导,自然不差。启阳知晓您膝下无子实乃心结,愿一辈子在原家与秋盈一起伺候您,让您享受天伦之乐。」
「好好好,还是启阳有孝心。」原老爷虚扶一把,「你若做得好,原家必不会亏待你。」
「多谢爹。」初启阳依旧鞠着身子,待原老爷笑着扬长而去才缓缓直起身,蛇蝎的眼神里皆是不屑。
「连自己亲生骨肉都不疼惜,还会对谁好?还指望我给你伺候到死,做梦吧。」
他「呸」了一声,转身进了新房。原秋盈老老实实地坐在喜床上,大红盖头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静止了一般。
「秋盈,是时候歇息了。」初启阳用手去掀盖头。
原秋盈没料到初启阳会突然将盖头掀开,吓了一跳向后躲去,惊恐地望着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男子。
初启阳将盖头随便扔在地上,脱了自己的外袍:「胆子这么小?你爹可是千叮万嘱让我来娶你的,你可要好好表现。」
原秋盈闻言攥紧拳头一字一句道:「是我爹求你,不是我求你。你应当很清楚,我根本不愿嫁与你。」
「是吗?」初启阳讥笑道,「可惜现在你我拜了堂,没有任何转
圜的余地了。」
他又解开外衣,扒开中衣,露出一小块胸膛来。原秋盈看得恶心,拔下头上的钗起身扑向初启阳,将钗狠狠刺向那令人作呕的胸膛。
「***!」男子摸着胸口的血,指着原秋盈的鼻子骂道,「你等着,看明日爹怎么收拾你!」
原秋盈怒目而视:「你改口倒真是快,叫得比我还亲,爹爹怎就看不清你这副嘴脸?」
初启阳忽而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转身走出了新房。
太阳升起,新房里却没有人了。原秋盈天未亮便被原老爷叫了去,在祠堂罚跪。
初启阳端着一碗热茶坐在旁边的木椅上,看着原秋盈柳条一般的身姿摇摇晃晃,漠然吸了口茶:「身子别晃,才这么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
原秋盈置若罔闻。
「爹说你从小就度过《女诫》,你可知丈夫的话就如天,必须遵守。」初启阳横眉竖眼看着她,俨然将她当做一个可以驯化的动物。
原秋盈动都懒得动,斜眼看着男子:「你是宫里的训导太监吗?」.
初启阳大怒,手中滚烫的茶尽数砸到原秋盈身上:「贱妇!丝毫不知以夫为纲,居然还出言讽刺?!我看你就是找打!」
原秋盈捂住自己被烫得又热又疼的手臂:「动手毒打女子,你不算男人,更不算是「人」!」
「我看你就是不懂什么是「男人」!」
月色凄凉,原秋盈头发散乱、鼻青脸肿地坐在花架前。她摸着疼得钻心的伤处,却发现用两只手摸不过来。
受的伤太多了。
她看着头顶的月亮,此时正是月圆。清亮而圆满的月像俯视众生的脸,将冷漠的慈爱洒向人间。
「我这么做是对的吗?明明是个人,明明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非要听丈夫的?为什么要听爹爹的?」
她忍不住浑身的痛,轻轻抽噎起来:「可是我挨打了……他打我,爹也不帮我,甚至还说让我多听话。」
「有谁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周围寂寂无声,静默许久,一只手搭在原秋盈肩头。
她吓了一大跳向身后看去,初启阳狞笑着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爹让我们早点洞房,为原家开枝散叶,娘子,我们回去吧。」
原秋盈看向天上高悬的月:「这就是给我的答案吗?」
她挣开初启阳的手,一路奔到原老爷的房内推门而入。
「爹爹!爹爹!你要逼死我吗?」原秋盈的泪水堆满眼眶,委屈地拉住原老爷的衣袖,「爹,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原老爷一把将衣袖甩开,慌张地向外看去:「胡闹!半夜三更闯入父亲的居室,成何体统!」
他仔细看着原秋盈的脸:「你怎么还这副模样?」
原秋盈以为原老爷在关心自己的伤势,顺势道:「爹爹,初启阳下手太狠了,女儿真的好疼……」
原老爷冷哼一声:「疼?疼就对了,你应该听话,知道吗?嫁了人就要三从四德,我看你以前学的东西都忘干净了。」
「爹?」原秋盈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您不心疼心疼我吗?」
「爹疼你啊,疼你才告诉你方法,只要你乖乖听话,就不会被打了,不对吗?」原老爷的脸在此刻像是扭曲了,他像一只吸血的蛊虫,蚕食人的意志,将人吸干后做成傀儡晾在日光下暴晒。
原秋盈看向门外的天空,摇头道:「不对,这都是歪理!我是人,初启阳也是人,凭什么他不能听我的?为什么乖乖听话的就要是女子?」
「爹,我有时候在想,转世轮回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为何我丝毫想不起上
辈子,若是假的,那我就只有这区区几十年可以过活。」
原秋盈的脸上写满坚定不屈:「我不记得上辈子,亦不会知道下辈子,我只知道这辈子。短短几十载还要看别人眼色活着,我不愿!我要过我想要的生活!」
「不可理喻!」
原老爷的巴掌快而重地打在原秋盈本就带了伤的脸上,她当即被打到地上不能动弹。
第一次打人的原老爷看着弱小无助的女子匍匐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模样,忽而内心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未得到的成就感如一件袈裟降临在他身上,忽然他有了「渡人」的使命感。
初启阳从门外走进来:「爹,您这样做是为她好,她会懂的。」
时光流转,一年之后,原秋盈跑到屋外又倒了一碗汤药。随后她冲了杯红花,麻利地喝了下去。
她看向窗外的天空,天快黑了,月亮又要爬上来,外面的热闹早已停了,今夜又是初启阳的大婚之日。
「真稀奇啊,我要有妹妹了,好像还将要有一个孩子。」她目光淡淡地看向远方,手心摸着身上被打的伤处,「那又怎样?不过是多一个麻烦罢了。」
时光飞逝,小妾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这奶呼呼的女娃娃不喜欢自己的生母,却经常缠着原秋盈要抱抱。
原老爷看得心焦,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女人就是要生子的,你看全天下哪个女子不生孩子?我这里寻到一个云城的神婆,你们去拜拜,回来我就想听到好消息!」
「可是爹爹,我从未想过要与初启阳生子。女子是人,不能只看到我身上的作用,而忘记我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原秋盈已经不再如几年前歇斯底里,她冷静地讲述着自己的心迹,「我不会生的,我不需要孩子。」
原老爷气得心肝脾胃揪成一团,下意识地便打了她一巴掌:「混账!你这不肖子孙,原家怎么就出了你这样一个败类。不开枝散叶,如何对得起原家门楣?」
原秋盈的眼神光黯淡下来,喃喃自语道:「我只要对得起我自己便行了。」
「你就想把爹气死!更对不起你泉下有知的娘!」原老爷唤道,「启阳!快带回去好好教育!」
原秋盈被关了五个月。
没有人看望,没有人说话。每天只有准时送到的饭菜,还有窗户外一抹蓝天。
一群鸟飞过,一群鸟又飞过。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每天看似是新的一天,却实际上都是同一天。
她有些妥协了,她抗争不动了。
她就像被抽了灵魂的新生怪物,毫无知觉地拍拍房门:「我听话……我听话了……放我出去吧,我什么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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