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欢看着周围情形,音楠的力量和记忆苏醒的过于突然,又过于猛烈。幻境一事,以前姐姐讲演结界、幻境及虚空之地的差异时讲过一次,所有幻境皆有其运转的因由,幻境之中若非解开其产生和运转的因由,便会一直重复着一样的故事,直到幻境依托之物崩塌,或是,被外力干涉而崩塌。
那时,幻境之中若有不慎跌落其中的人,要避开随幻境一道崩塌的劫数,便是难上加难。
当初姐姐说这一段,说的极为克制,似乎是经历过类似境遇一般,以至于霁欢并没有多问,一贯喜欢细究因果,凡事问到底的霁欢,也揣着一段懵懂,直到了今日。
如今,此时,音楠不能有事。这般力量持续外放,幻境破裂崩毁便无可挽回。
音楠尚在神思混乱之中,霁欢覆手,将这股外化的情绪和力量竭力安抚。而夜笙似有感应,落到了她的手中,横笛曲调如何?她没有学过音律此道,但是夜笙却已经感知她的意愿,缓缓曲调,是愈合之力。
霁欢此时,才算是真的看到了音楠,曾经在姐姐口中,总是不及她的音楠,经过了那些事情,又经过了那样的一万年,其实他已经拥有着如此强的修为力量。他似乎总是漫不经心,在幻境之中作为淳于慕是这样,在末址之境,在此后一行,即或是严肃正经,思量之下,其实其中也一直夹杂着一些不以为意。
是不是,她其实不曾认真想过音楠,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霁欢仍然继续拥抱着音楠。看到湖面的水浪终于落回,周围的一切慢慢归于平静,这样的动静,好在师傅闭关之中未曾出现。
天外只有闲云,越过了一场疾风骤雨。听见粗重呼吸的音楠,鼻息的声音渐渐平缓,他慢慢地松开手臂,却没有放下,只是满头大汗似是经过了十分的痛楚后,静静地看着霁欢,眼中尽是心疼和关切。
他所经历的,霁欢定也经历过。经此一场,才终于回忆起,找到了真实的自己。
但看霁欢与阿月已经合二为一,他也别过了淳于慕的身份。音楠想起半落璧初次相逢,还有大荒之上九凤族内那个晚上,太久了,真的太久了,音楠重获至宝般感叹良多,此时甚是苦涩又甚是温柔地笑道:“霁欢,你总是,先我一步。”
而周围平息,一直担忧着幻境会不会塌了的的耿青穆与炎胥萝,看着二人如此也终于松了口气。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何事,此时更不忍心打扰像是久别重逢的二人,奈何他们冒险进入幻境,实在还有正事,遂只得当这个破坏气氛的人,一前一后默默上前,面面相觑后,先行拜礼,唤道:
“拜见君上。”
“参见师兄。”
音楠抬了抬手,免去这些礼数,看着二人,颔了颔首。同霁欢一道看着不远处紧闭屋门的房子,此刻终有诸多疑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房子中的人,正是将末址之境交到迟默手中的那位先君上。音楠幼时也曾几回在沐昭之中受其教导,但为何在六界之外,非路途远近可衡量之地,大荒芽岛之上,会有一个与迟娑紧密相关的幻境?
如要解开这个疑惑,还得再问幻境之外的人。
音楠看着耿青穆,不怒自威让耿青穆觉得这个师兄幻境一遭,身上的那股子气,都变得更加稳重滂沱了一些,霁欢却先于音楠开口问道:“你们,为何会进来?进来多久了?我们进来幻境又已经多久了?还有,为何……”霁欢没有说下去,看向了音楠。
“为何我们会失去记忆,而你们却没有?”音楠补充问道,声音有些缓,诸事不明,先从似乎是最简单的问起。
而炎胥萝看着眼前似是熟悉,却又诸多陌生的君上和霁欢,蹙眉沉思道:“若是按照我们进入幻境算起,其实已经月余!我们落到这片沙漠之中,此后自然是到处寻找你们的踪迹,只是不太顺畅,有一些人为我们指路,指来指去,跋涉了这么久,沙漠边缘兜兜转转一月,也没有打听到任何的消息。幸而,霁欢那把流光剑,一直在指引着我们往此处而来,才终于找到了你们。至于,为何会进来?而我们没有同你们一般忘记自己,嗯,说来有些话长。还是听他说吧!他当时同陌桑神君在一处,要更清楚一些。”说完,将话头递给了耿青穆。
耿青穆读懂了炎胥萝的意思,不外乎不太好讲这桩事情。自己多少有个师徒的名分,凌师傅总不会对自己亲自收的这个徒弟过多责难。
遂轻咳一声,正欲说话,音楠却制止了,看了看对岸情形,此刻安静如斯,迟娑一向敏锐,稳妥起见,将他们三个一并,似带到了另一处地方。简朴归真又极为雅致的一处小院,院中藤架之上正有葡萄成熟,架下石桌石凳,摆放着的茶水还升着热气,终归是远离了沙漠。
“此地是苏卫王都中,我居住半年的府邸,这桩事情且要说许久,便坐下好好说吧!”说完,拉着霁欢坐在了自己身侧。
霁欢还没有在这一瞬间,空间腾挪转换之术后景象的变化中适应过来,只看着音楠道:“此时我们其实还是在半落璧吧!”
音楠点了点头,给霁欢递上了茶水。
而一旁被打断说话的耿青穆急道:“进来之前陌桑神君三番叮嘱,幻境之中诸事难测,幻境之外的人使用术法要慎重小心一些,师兄,你……再急,也要让我先把这件事说了啊?方才你那样,我就已经心提到了嗓子眼了!”
“我们当算是幻境之中的人了,是吧?”音楠没有理会耿青穆此番气恼,只看着霁欢说道。
霁欢明白,自己也曾经短暂地冲破了幻境囚笼,使出法力,又同师傅并肩,看着海妖妺在那一场斗法之中败阵死去,夜笙亦发挥了重大作用,那般情况,幻境亦没有崩塌,想来并非所有术法都于幻境有碍。
见霁欢点头,耿青穆也坐定,无可奈何地看着炎胥萝,又接着此前的话头,回忆着大荒之上的事情。
自音楠紧随着霁欢,在芽岛之上千室门阵开启之时,消失于阵中之后,陌桑神君严肃了片刻,便在千室门阵之外,算定了二人已经跌入竖亥遗骨所成幻境。
陌桑神君自是泰然,道是音楠同霁欢姑娘定能够走出幻境,场上众人无需多虑。而后,又宽慰了一番已经被此意外吓到面如死灰的妘家族长。毕竟末址之境当年一役他也有所耳闻,如今新君在他的阵法之中消失,会有个什么后果,他不太敢想,更觉的以为自己思量的十分慎重的这件事情,此时又显得过于草率。
好在,陌桑神君宽慰淡然,他便也只能安排了几个岛中童子,日夜看护千室门阵,千叮咛万嘱咐,若有异动,及时禀报。
此后,便是北翼衡那个新郎官,在陌桑神君鼓动之下,将九凤阖族接回芽岛之后,又在芽岛之上办了一场入乡随俗的喜宴。妘琝想及自己女儿的一场婚礼诸多波折,在芽岛之上的这一场,便由得新人肆意放纵了一番。
只是,耿青穆与胥萝二人整日忡忡,每日必轮番三去千室门阵外,问守阵的九凤童子,到底也没有问来任何消息。好在大荒之上虽经历一场腥风血雨,那些时日除却喜宴热闹,其余倒是无事发生。
但在十日之后,耿青穆在同炎胥萝一场斗画的比试完毕,在得胜的笑谈之中,他不知为何突感一阵不安。再次去到阵前仍是风和日丽无事发生,便已经觉得无法再等了!此后,顾不得什么礼数,冲到了陌桑神君处,强言要求自己要进到幻境之中。
而恰好,正当他大义凛然,说着自己要同君上共进退的豪言之后,凌师傅也正通过水镜找了神君。
耿青穆当时正在旁侧,聆听神君一贯风轻云淡的安慰,安慰之中更是言语高深道法玄妙不可言,正当自己脑壳发昏,便又听凌师傅隔着一道水镜喊了一声“师弟”。
观之,是比陌桑神君更加泰然的凌师傅正在侍弄殿中花草,只是那个语气……
反正耿青穆做弟子期间,没有见识过。没有寒暄,甚至陌桑神君听到这声“师弟”,顿了一刹没有反应过来,不及回复,就听凌师傅说的是“若是音楠和霁欢再不出来,我便亲自来大荒”,这话出口,拜在一旁的耿青。没有听出多少威胁意味,但是,陌桑神君端茶水的手不太稳,茶水入口之前,撒了几滴出来。
此后便是神君正色,回了凌师傅:“哪能师兄亲自跑这一趟?自然是师弟我亲自进去找他们!”
耿青穆自然,也不曾见过陌桑神君,也有不那样泰然自若的时候。
“我不是还有顽徒在旁?大荒之上,还需要师弟这个主心骨在,就让顽徒也去幻境历练历练。”凌师傅说完,水镜也便消失了。
陌桑神君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清了嗓子,对尚还保持作礼姿势,心中困顿非常的耿青穆道:“你知道你师傅说的顽徒是谁吧?”
耿青穆恍然大悟,哦,“顽徒”正是他!仍在末址的师傅,这是同意让他去幻境之中了。
陌桑神君正了面色道:“我这个师兄啊,远在末址之境,仍是对大荒之上的事情尽数了然,无外乎是曾在大荒还不是今日之大荒时,就在此处磋磨苦修的。谁说他闲散无为的?哎,你如今有这般缘分,拜在他的座下,定要谨遵师命,好好修行!既是阖族的荣耀,也能够为你师兄分担分担!”
耿青穆连连称是。
“不过,师兄着实有些担忧过甚。不是听闻霁欢那姑娘,得了他亲自锻造的一把剑吗?况且音楠那小子,也有夜笙在手,区区幻境而已,有个什么担忧的?”陌桑神君对于方才丢失的面子,仍有些在意,不符合身份地抱怨了两句。
正当此时,拿着装裱好的丹青,来找陌桑神君的新娘子妘星芦,听到了这样一句,手中的画落到地上。神君同耿青穆齐齐望过去,正看到落了画,又似乎被什么吓到了的妘星芦,瞪着双眼,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陌桑神君。
半晌,才终于在陌桑神君的眼神中,缓缓开口,问道:“神君的意思是,霁欢她,若是带着她的剑落入幻境便无事吗?”
陌桑神君没有说话,只觉似有意料之外,静静等着妘星芦说出下文。
妘星芦吞了吞口水,继续道:“若是她没有带着……剑呢?会如何?”
耿青穆不知为何妘星芦突兀地问及此事,但听方才神君的意思,那应当也无事。便走上前,捡起地上的那幅她视作珍宝,画了半日又裱了半日才成的丹青,递过去道:“神君不是说,我们君上的夜笙在,定会无事的!”
“不。”陌桑神君吐出一个字,神色肃然起身往外,飞身便直到了千室门阵之外。
见陌桑神君突然又去到千室门阵之外,耿青穆、炎胥萝,还有得闻消息的妘家族长妘琝、妘家老夫人、北翼衡和妘星芦都随之前来,正看到陌桑神君双指向前,施术绕着千室门阵一圈,断气如光,陌桑神君面色不如此前。
妘家族长已经听妘星芦粗讲一番,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倒是妘星芦已经被北翼衡搀扶着了,似被此吓坏一般。近些日子,饶是她骄纵蛮横,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此时牙关咬着双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机开口才好。
妘家族长问道:“神君突来此地,是……这幻境有变?”
陌桑收了神通,冷道:“竖亥遗骨吸纳大荒之上游存的一道记忆,这道记忆非比寻常,加上竖亥遗骨之力,所成幻境之力竟然如此强劲。”
“可神君不是说,有法器夜笙……”妘琝道,话道一半,陌桑神君眼神掠过,他便停了下来。
“夜笙,只能保护音楠不受幻境之力损蚀罢了!本君本想霁欢的剑,可以让她在幻境之中保持本心记忆,然后由她找到音楠,自可寻找离开幻境的关键!但是,如果没有那把剑在侧,那诸事,便不一样了!”陌桑看着面色惨白的妘星芦,她近些时日仍着红衣,衬托的面色更血色全无。
“会如何?”耿青穆亦问道,此时他觉得自己一直担心的,恐是真的。
“若以记忆而成的幻境,记忆若有限幻境也便有限,幻境不散只会不断重复,而跌入幻境的人也会在不断重复之中,最终成为幻境的一部分。所以,妘家姑娘,你的问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陌桑眼神渐冷,问妘星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