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府的前厅,数盏宫灯散出柔润的光线,三皇子在阶下的背影倍显落寞,拖长的身影映衬得略有些凌乱。
陈若锦蹲伏在一旁,柔声道,“殿下,地上凉,还是去里屋歇息吧。”
三皇子自回府后,一直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踱步,直至派遣出去打探的小厮一一回禀,于是才悻悻然地坐在台阶上。
陈若锦见其闭口不语,又言道,“妾适才已命人去请大公子过府一叙,殿下不若先去更衣?”
三皇子平素最为重视林明礼,虽不善学问,但最基本的以礼相待还是懂得。
尤其是现下这副模样,如若换成往日,早已回内院更衣洗漱。然目下,他实在没这份心思。
未多时,两盏灯笼自院外渐行渐近。
陈若锦见来人,轻声提醒,“殿下,大公子来了。”
“明礼(妾身)见过殿下。”
三皇子迟怔了好半晌,方拍了拍石阶,怏怏道,“明礼陪吾坐会儿。”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难免疑惑,可林明礼依旧是应承下来,“求之不得。”
“少夫人不妨与我去内院说些体己话,未免打扰殿下和大公子闲叙。”
待陈若锦与吴兰亭的脚步声渐远,三皇子轻声自嘲,“明礼会否也觉得吾是痴心妄想?”
林明礼向来聪明,转瞬间就已领会他的意思,“殿下性格直率,说话行事素来开门见山······”
三皇子面露苦涩,径直打断道,“不必拿些好话宽慰,你大可直言是吾没有城府。”
“胸无城府也未必是坏事。”林明礼淡淡地笑了一下,“虎狼之域,赤子之心可养德,却不可防身;纯善之性可载道,而不可驭变。”
“什么意思?”
“这城府就好比是甲胄,太平之世,卸甲可见仁;多事之秋,无甲必见血。”林明礼见他眼中仍有迷惑,便开解道,“换句话说,城府固然重要,殿下的仁心更为难得。”
三皇子轻笑道,“仁心有什么用?坐上皇······”
此言若是放在当下,显然有些大逆不道,他又急忙改口,另换了一套说辞,“这条路只有成与不成。”
“明礼斗胆问一句,殿下为何要走上这条不归路?”
三皇子好半天也没说出个理由,终于还是抑制住羞赧,磕磕巴巴地回道,“吾若是真封王,此生恐难再见阿母一面。尤其是燕地,怕是······”
其母顺仪瞿氏虽位列九嫔,可三皇子平素也只能掐着日子方能进宫见上一面。如若封王,前往封地,母子恐是终其一生也难以相见,更莫说是堂前尽孝了。可既出生皇室,享受身份自带的荣华之外,也注定被迫接受它的无奈。
或许是三皇子提到‘阿母’这一层关系,林明礼眼底闪过一丝怅然和艳羡。
满城皆知他是林靖澄与长公主的私生子,包括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可现实是母子至今还未相认,许是往后也没有机会。
明明一人在城里,一人在城外,高高的城郭也都开了几道口子,可偏偏就是无法相见。
三皇子后知后觉,才想起是触及林明礼的伤心事,忙拍了拍他的后背,宽慰道,“长公···不,摒尘师太,据说摒尘师太每逢初一、十一、廿一都会进城化缘,明礼何不碰碰运气?”
林明礼强颜一笑,“爹不让我见她,应是另有打算。许是见上一面,还会想着第二面,第三面。届时对她来说,也是不小的麻烦,还是不见为好。”
三皇子再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又似喉间堵了一团棉絮,无奈只能强忍着咽了回去。
缄默良久,林明礼稍稍抚平心绪,问,“适才见殿下闷闷不乐,可是有烦心事?不妨与我说说。”
三皇子双手往后一撑,仰望着幽邃的夜空,诉说起白日在文英殿的琐事。
“若依殿下所言,明礼以为殿下还得备上厚礼,感谢林御史。”
三皇子惊讶地叫出声,“谢他,吾谢他作甚?涉案诸公虽明面上感念吾有照拂,但适才已有十之一二的公卿前去林府造访。这情反倒是承了他的。”
言毕,三皇子似是气愤不过,一个翻身而起。却又因久坐,连连踉跄几步方才站稳。
“搭把手!”
林明礼似乎从刚刚的惆怅中缓过神,心绪开朗许多,在三皇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林御史称殿下逼宫,的确不是信口开河。”
三皇子皱起眉头,抬手邀他进屋饮茶。
林明礼啜饮一口后,徐徐解释,“殿下欲借机招揽人心确无谬误,错就错在没有审时度势。”
“此话何解?”
“林御史在大理寺审了三天两夜,难道当真撬不开这些公卿及其子侄的嘴不成?换言之,此案的关键物证和人证足以定罪,可林御史却没有轻易裁断,殿下认为是何缘由?”
三皇子脱口而出,“当然是顾忌这些公卿的权势,恐怕连上柱国也未必敢轻易得罪他们。”
“那殿下可否认为是陛下与诸公间的博弈?”林明礼见其凝眉不语,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眸,继续道,“殿下与诸公在殿外一同请见。殿下以为,陛下是该见还是不该见?”
“吾······”三皇子似乎想到这层关系,又迟疑地将话吞了回去。
“今日殿下若以探望陛下病情为由,想来也不会无端遭拒,可万万不能以替诸公说情的理由请见。陛下称病,拒见所有人,实则也是保全殿下的清名。故而林御史多番打压,也是为摘清殿下与诸公的关系。”
“吾若是以探病为由,进殿求情······可这些公卿又如何能得知,吾进殿是为他们求情?”
林明礼淡然一笑,“求不求请并不重要。依今日之裁断,陛下本就无意全数处置,林御史也不过顺势给了台阶。然殿下若是先公卿进了文英殿,不论是否求情,也不论陛下是否有意告知公卿,殿下终究是与诸公一同进宫面圣,他们自然得承情。往后再论起交情,也会便利许多,总强过今日险些落个结党营私、逼宫的罪名。”
这种暧昧不明、含糊不清的局面最难,却也是最易把控,这些公卿固然要承林尽染的情,却也不能忽视三皇子在当中起的作用。可现下的情形是,三皇子虽替各府求情,却也没见到陛下,反而挨了一顿数落,险些安个逼宫的罪名。往后,诸公即便有心亲近,恐也顾忌落个结党的污名。
三皇子沉默少许后说道,“看来是吾弄巧成拙了。”
林明礼忖度片刻后方道,“今夜前往林府造访的公卿不过寥寥,各府大多还是抱着陛下心有顾忌的想法,未必肯承林御史这份情,殿下不如再观望两日。”
“染之······”
语音蓦地一顿,三皇子此刻提到林尽染,神情很是复杂,良久又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嗐!他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林明礼端起茶盏,复又凝滞在半空,若有所思地附和一句,“是啊,的确是让人又爱又恨!”
话音刚落,他猝然发问,“殿下可知,林御史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三皇子怔了片刻,“应该是父皇的恩宠吧?”
林明礼摇了摇头,“不论是陛下的恩泽,还是与诸卿对抗的底气,众人忌惮的是他上柱国女婿的身份。”
“可女婿充其量也只能顶个半嗣,若要相比,少将军的威名岂非远胜于他?”
林明礼富有深意地一笑,“当真吗?”
三皇子刚想开口辩解,却又哽在咽喉。
李荣基在北境军的威望固然高,可多半是承袭父辈的名声,与林尽染擒获突厥王子这等匪夷所思的功劳还是难以比较,否则李代远也不至于一直坐镇北境。
军事上的考量,林明礼不懂,但上柱国迟迟未将北境军尽数交托于这位少将军手中,必然是有所顾忌。
思忖良久,三皇子尝试问道,“明礼意思是,吾要···吾设法搞垮上柱国?”
林明礼猛地长吸一口凉气,直至实在憋不住方才吐出来,刚想开口,却又欲言又止,没好气地笑道,“三皇子,你何德何能!妄图要将上柱国拉下马?”
话说到最后,他又没忍住一笑,“上柱国坐镇北境,方能保大楚安宁。且不说殿下能否搞垮上柱国,即便成了,楚国往后安能有太平?”
三皇子的脸色登时涨的通红,磕磕巴巴道,“这···明礼也没说清呐!吾纵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构陷上柱国。”
林明礼扶了扶额,这话几是喂到嘴边,奈何三皇子这直肠子,硬是没接住。
话分两头,林府的气氛几是降到了冰点。
“据说是姑爷在文英殿失手烧毁账簿,故陛下降谕责罚,笞杖三十。”
申越垂首低眸,说话间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元瑶攥着裙裾的手簌簌发抖,清厉道,“凭什么!夫君替他办差,破了这局死棋,捞不着好也就罢了,反倒还要挨三十杖。我看他就是个昏君!还不如早早辞官归隐······”
“元瑶,慎言!”李时安一声怒喝,急忙阻止元瑶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
元瑶气得胸脯急剧起伏,偏生又使不上劲,只能一巴掌狠狠拍在案几上。
“申越,可查到是哪些公卿在文英殿对质?”
“还在查,已经有些眉目了。”
李时安蹙了蹙眉,话音渐冷,“明日务必要查清这份名录,若三日内,名录上的公卿未有登门探望······那就灭了吧。”
“小姐的意思是······”
“大理寺和刑部总有些悬而未决的案卷,届时你拿大将军府的帖子去寻韦太师,他自有定断。”
申越颔首应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万一···他们真的手脚干净呢?”
李时安秀眉一蹙,冷声道,“那就留口气。”
话音刚落,她又补问一句,“行刑的是谁?”
申越还在忖度这句留口气的尺度,急忙回道,“是左卫将军栾棱。”
“左卫将军?”李时安轻声低喃一句,暗暗权衡此人分量。毕竟在禁军统领祁墨之下就是栾棱。倘若闹得太过火,只怕届时局面难以收拾。
元瑶见她犹疑,沉声道,“不如将他绑来痛打一顿,好好替夫君出口恶气。”
然好半晌,李时安也未出声决断,内院猝然响起提议,“时安夫人若担心这位将军身上会留下伤痕,借机反告林府。本姑娘既能施针,也能下毒,总能教他难受一阵。”
宋韫初不疾不徐地走进正堂,见二女忧心,忙宽慰道,“林郎已无碍,下手之人确实留着分寸,并未伤着筋骨,敷完药就睡下了。”
李时安轻舒一口气,旋即吩咐道,“打听一下,左卫将军和谁走得近。”
“是。”申越领命后随即告退。
元瑶赶忙拉着宋韫初坐下,又替她斟茶,看似颇为殷勤的模样,“野丫头果真手段了得······”
宋韫初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溜须拍马的话还是省省吧。林郎方才早已猜到你和时安夫人要借机报复,托我出来叮嘱一句,别做得太过火。”
元瑶嘟了个嘴,面色顿时一垮,“野丫头,那你是不打算帮忙?”
“本姑娘都说了要扎针、下药,又怎会食言。喏!”宋韫初从斜包中拿出一个瓷瓶,置于案几上,“这是我特地调配的药粉,只要加进他们的酒食里,纵然吃了止泻的方剂,也得再疼上几日。”
元瑶打开瓶盖,尝试嗅闻气味,挑眉道,“不会害命吧?”
宋韫初不屑道,“他们又不是憨傻。若一直腹泻,还未想起寻医师诊治,死了也是活该。”
元瑶侧过头,觑了一眼李时安的神情,只听她淡然回应,“就依韫儿说的办。”
适时,刘管家前来禀报,“夫人,兵部的穆侍郎亲自前来送药。碍于公子伤势,不便相见,称改日再来拜访。”
宋韫初拿起他放在案几上的药罐,细细嗅闻,“嚯,还真是生肌敛疮的灵药。不过有本姑娘在,也用不着此物。”
李时安听出刘管家的话中之意,遂又确定一遍,“是穆侍郎亲自送来的?”
“是。还有内史省的顾舍人也亲自送来了人参和一些活血化瘀的药材,按公子平日的嘱咐,贵礼需登记在册。老奴只先将要紧的药送来。”
刘管家很是精明,话语中既是表明牢记吩咐的态度,又流露出主人伤势的关切。
李时安满意地点了点头,“刘管家辛苦了,给今夜值宿的下人都分些赏钱。这两日造访的公卿家眷及相送的礼品,务必登记清楚。”
“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