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爬上高原的人摸着黑,将牛车的箱子都卸下来。
一个女人戴着斗笠从一个提篮里抓出来几只耗子,将车套里的牛腹部割开一个小口儿。然后把耗子塞进去。
只见车套下的牛瞬间两眼通红,鼻息炽热。
随行的人赶忙解开车套,将牛放开。
牛儿獠牙长出来,低头蹭地窜出去。头上的犄角将地面犁出来两条深痕。
女人轻声对那些正在着甲的军士说,“你们此去,是有去无回。家中老小,将爷定然帮你们好好抚养,不必担心。那道士不好招惹,别去弄他。李开成就住在玉田坊里。若是宰了他,算大功。若是宰不得,就一把火,将那玉田坊烧了干净。”
“喏。”
“记着。此地乃是皇室官田,禁卫军便驻扎在高原南坡,你们动作一定要快,快到南坡的飞舟赶不及。若南坡来了人,便是任务失败。尽数自裁,莫要留下把柄。”
“喏。”
只见前头疯跑的牛儿尾巴着火,女子掐了一个手诀,奇形怪状。不似是正道,更像是巫法。
而着甲的兵卒瞬间跟上火牛。
一群人踩着阴云,向着玉田坊飞奔。
他们冲过了桑树林,并未停留。百里间距,不过半个时辰。
这些人面色赤红,气血搬运到底。心跳便是战鼓,脚下烟雾便是狼烟。
玉田坊之中,杨暮客终于等着呈羊行科完毕。
看着一脸疲惫的呈羊从供台上走下来。
“先生行科安如磐石,小道佩服!”
呈羊用袖口擦擦额上的汗,“小友口上积德些吧,这般冷嘲热讽我这老家伙。不是谁人都似你们天资超绝。老朽可是生怕出了丁点儿岔子,便会科仪不成。”
杨暮客轻笑一声,“那贫道就更佩服了。”
“当真?”
杨暮客正经地点了下头,“当真。”
“诶……”呈羊叹息一声,“小友不回去吃饭,留在此地,定然还有事情。”
杨暮客俏皮地嘿了声,“您这国神观祭祀,晚上总要吃些好的。家中吃食腻了,跟着你尝尝鲜。”
“老朽晚上不吃……”
杨暮客与呈羊大眼瞪小眼。
此时肚皮敲鼓,杨暮客胃中反酸。咂吧下嘴,“的确有事儿要与先生相谈。”
“老朽洗耳恭听。”
“玉田坊西边那庄子里的小囡,您上上心,将她安置好了。贫道便告诉你一条重要的消息。”
呈羊领着杨暮客往回走,与那些侍卫招招手。
他低声说,“道长为何如此上心?因何急迫?”
“贫道修性命之道,最重因果。那小囡引我结缘,便是我于鹿朝之因,自要结果。”
呈羊不明所以地问,“道长与我鹿朝之因竟然只在那小囡身上?”
杨暮客摇摇头,“有些事情,说不清道不明。我与鹿朝结缘,那因便多了。我曾在罗朝便遇见了两个鹿朝人士。但终归缘浅。我初入鹿朝也曾遇见一个疯道,但已经了结。不求后续。停留此地,便是缘分未尽。”
“何以未尽?”
“那小囡名叫蔡霜霜,贫道拆字,先生听一下。草祭为大龟,易之道,雨下木,雨相缘。初夏将来,命数将尽。”
呈羊沉默许久,“不过就是一个野村小囡……”
杨暮客盯着呈羊,“贫道也给先生测字,呈羊,便是裎祥。您应是本姓裎,排示字名羊。入道以后,弃奢欲,存正心。帮一帮那小囡,也算呈祥。”
呈羊摇摇头,“道长这番解释太过牵强。”
杨暮客一拍屁股,“你这老犟种。那实话与你说了。她能见着妖精,身上染了灵炁。当下看出不来,等再长长,天癸来了以后,便会心生邪念。若此时送她去学道,那便是个好苗子。否则就要祸害人了。”
呈羊歪着头看杨暮客,“当真?”
“当真!”
这下呈羊颔首,“那老道今夜便与玄阳观去信,让他们来接人。”
杨暮客指着呈羊,没大没小地说,“你这老头儿怎么就喜欢听歹话,好话便不信呢?”
呈羊嘿嘿一笑,“老朽这一辈子尽是听那顺耳之言,早就腻了。大可道长若早与我实在些,您说的事情老朽定然尽心去办。”
杨暮客顿时觉着老头儿心智有病,甩了袖子就想离开。老头儿赶忙拉住他。
“道长还没说重要的消息是什么呢?”
杨暮客一撇嘴,“日后妖精会潜入鹿朝,接引精怪去寒川之上。北边儿犯疆的妖精也少了。你们国神观早做打算,那将门用处不大了。”
老头眯着眼睛愣了半晌,他是被惊得呆住了。这事儿这小道士又是怎地知晓了?他难不成真的能未卜先知?到底是哪一家宗门的弟子能晓得这样的消息。
还没等他说话,小道士已经跑远了。
夜色之中,杨暮客抬头看见了一个团着身子趴在屋顶的大猫。那猫蹲坐着像是母鸡孵蛋一样。
若是用病理解释,这猫是肚子里毛球多了不舒服。这么趴着是因为难受。
但杨暮客瞬间警觉,此乃凶兆。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驻地,蔡鹮上来拦他。
“少爷,饭菜给您留着呢。婢子这就端上来。”
“没工夫吃饭了。今晚上有凶灾,你跟我来,在姐姐屋里头躲好咯。”
“啊?”
杨暮客闯进小楼屋中,“小楼姐,今晚上我心中有感,这庄子里头有血光之灾。咱们准备好咯。”
小楼嗯了一声,继续写信。
“您就不着急吗?”
小楼低声笑了下,“这么大的事情。若是没点儿动静。那才怪了。”
“什么大事情?”
小楼将信折好,放飞纸鸢。既然没用千机盒,用纸鸢,就说明传信之地不远。
鹿朝之中,他们还没结交官家,杨暮客由此推断。要么冀朝来使已经临近。要么就是朱哞抵达了白都。
小楼看了一眼窗外头,“现在不是钱财之事,也并不是对着我们来的。此时你便是想做功德,也做不成。因为来人定然是死士。就没想过要活。”
似乎应了小楼的话,疾驰的火牛撞倒了玉田坊外的塔楼,本来高处亮着的灯火熄灭了。
几个住在庄头的农户听见响声出来,嗖嗖几支弩矢射在他们胸口。喊叫都来不及就咽气儿了。
杨暮客皱眉问,“什么意思?”
小楼端坐着饮茶,“晓得我为什么把所有事情都摊在明面之上么?”
杨暮客摇头。
“不是什么大道理,就是在法理上我们要站住了脚跟。那么阴谋诡计对我们来说,作用就会最小。但是本来明争暗斗的那些人,彼此暗地里的厮杀便要更凶。如你所说,一阴一阳,定有平衡。”
杨暮客撇嘴,“那叫反者道之动。”
小楼笑了声,“对。就是这个意思。”
杨暮客面上更着急了,“可咱们不是要缴税么?来了贼人,不是对付咱们,那就是对付那侍郎大人……”
小楼接话,“王氏对贾家商会起了贪念,就证明他们还想留有退路。但你杨暮客一出手,不管是王氏,还是王氏背后之人,退路断了。”
“怎么断的?”
“我断的。齐氏登门,欲营造飞舟。是一笔好买卖,可我贾家商会资财有限,那么便要引入官家。信与冀朝,由冀朝出工,信与鹿朝,由鹿朝出料。两家合办。齐氏港口为抵押,不凡楼经营,扩建明龙河运。”
杨暮客眨眨眼,还是不大明白。
小楼无奈地说,“你这呆子当真是不通人道之事。难怪要云游四方。齐氏若站在官家那一头,你说,这算什么?”
“额。那张王韩三家对齐氏的围剿便没用了。”
小楼点头,“齐氏本就出身将门。”
杨暮客这才想起来,齐氏老祖齐众便是军功彪炳,得人道香火,化鬼修行。
“齐氏起了这个头儿,谁能保证,将门就是铁板一块无人心动?他们要得可是传承不断。不用出生入死,便可大权在握。一个齐氏,从掌柜的摇身一变成了东家。这可比你那法术之道还要离奇呢。”
小楼用简单的一段话,就剖析完了整个鹿朝的政治生态。
明龙河运串联起来的新的人道大势,便是合作大于斗争。
将门纵然不能斩妖,他们还能杀敌。他们怎会甘心靠边站,斩妖和杀敌的本领若都用不上了。妘氏还会花力气去给安抚这些粗胚么?
玉田坊此时所在之位,正是旧都原址,鹿朝官田,人道气运所在。
与其说是小楼机关算尽,不如说是人主妘氏拨弄乾坤。
玉田坊外头传来了喊杀声,那几百原有的守军冲锋在前,随李开成而来的侍卫督军在后。
火牛没跑多远便遭遇绊索拦截,只见那火牛肚皮破开。蛇鼠毒虫在爆炸的血雾之中四处乱窜。
蛇鼠毒虫见人便咬,哀嚎声此起彼伏。
被杨暮客放走的土地神钻出地面,大猫吹出来一口青烟,将那些邪物尽数驱赶。
阴鬼从地表爬出来,抓着乱窜的邪物撕咬。
青灰色的夜,被朱红的火点亮。
庄子外头一群兵卒组装好了长槊,冲进了主街之中。
战兵对守卫。
这是一边倒的厮杀。
长槊好似割麦子一样,那些官田之中原本的守卫一片片倒下去。
来人踩着血河,凶狠地看着门楼下面的守军。
李开成抽出腰间宝剑,对着那些身着铠甲的死士大喝,“尔等好大的胆子,敢在京畿周边作乱。本官已经通知禁卫军,若是束手就擒,留尔等一命!”
死士犹记得斗笠女子的话,为了一家老小,这条命便豁出去了。
很快,数人就冲杀到了门楼之下。
李开成手持宝剑,挡开袭来长槊。他年岁已高,纵然习练些武法,如何能是这些人的对手。
这时不远处何路乘马而来,何路途中已经将一柄金枪组装好了。
叮。
长枪把长槊架开。
“御前侍卫何路来此救驾,请李大人屋中歇息。本将定然不让这些贼人上前。”
但何路话音刚落。
一个死士丢掉了手中长槊,躲过侍卫劈砍,从背后取下一个炮筒。
炮筒平射,火球落进了玉田坊中。
滋啦啦,雷光四射。
这火雷之器将那吊脚楼炸得粉碎。
纷飞的稿纸好似雪花,而后瞬间被高温点燃,好似浊灰一般簌簌落下。
那些做了一天的账目,烟消云散。
但就此就完了么?
没有。
何止是玉田坊有人厮杀。
白都之中。韩氏桶楼大火熊熊燃烧。
断了腿的包守一在客房中抱着韩氏外子的灵牌瑟瑟发抖。
一伙儿持刀的贼人镗地一声踢开了屋门。
“此人是谁?”
“杀之无用,继续搜。韩氏血脉,一个不留。”
包守一就这么被来袭的死士放过了。
韩谭天被一群护卫夹着来到了飞舟前,就在他刚想登舟离去的时候。
一个人飞身落下,“韩郡丞,乖乖受死吧。”
只见那人刀光乱舞,无人可挡他一息。
韩谭天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大好头颅已经被人提起越墙而去。
周相公坐镇家中,听闻韩氏桶楼遇袭,无奈地揉揉额头。他终究是没能护住自家犊子。
但并未这样算了,张琪作为户部尚书,夜入宫门,处置齐氏遭王氏诬告一案。
只要周相公将齐氏保下来,那便再无后顾之忧。
张琪回头看到了白都之中有桶楼火光亮起,“相爷,如今全看您了。”
宫中圣人在岳昭仪宫中留宿。
曹大伴在屋外听风。
没多久,圣人从屋里出来。他嘿地笑了声问曹大伴,“外头怎么了?”
“启禀圣人,外头无事。”
圣人摇摇头,“岳昭仪屋里的猫丢了,你到现在都没找回来。你还说没事儿?”
“圣人。左右不过就是一只猫。明儿奴婢便去宫外寻一只更漂亮的。”
“朕说的是猫么?”
“奴婢明白,圣人说得是奴婢办事不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圣人叹了口气,“走吧,随朕去给城隍上炷香,让城隍大人保佑,我白都今日无事。”
他们出了后宫,看见议政殿的灯还亮着。曹大伴喊来小太监,问了几句。
“张爱卿果然是勤政的忠臣。这么晚还要值班。明日朕便给他批假,让他回家沐休几天。”
“奴婢记下了。”
一主一仆很快便来到了宫中神祠。
人主拿起三炷香,“千年一相,请保佑我鹿朝社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