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外头锣鼓喧天,几声礼炮炸响。
敖麓欠身,似是说了什么,但杨暮客没听清。
礼炮能炸开炁脉,自然可以搅动灵韵。城中大阵,因这礼炮飞起关闭片刻。
门被打开,一个侍从不停地点头哈腰。三人便出了屋前去赴宴。
走到前院,一众人都看着主席那头。但此时还空无一人。礼乐声停了,礼炮也燃放殆尽。一盏盏明灯点亮。
千呼万唤始出来,世间粉黛无颜色。
只见小楼头戴步摇冠。那步摇冠形如九枝长生树,金花珍珠玉满枝,丝绒垂穗,兰彩贴片,红珊瑚白贝装点。每走一步,似如风铃。杨暮客记得这头冠,是从冀朝官家那里收来的,用来置换不凡楼的股份。
朱紫霞帔,玄色宽袖宫衣。红压黑。端得稳重大方。郡主形制袆衣左右绣白鹤。身侧黑中白,鲜艳明丽,曲颈纤长显得身姿窈窕。隐隐约约随着步伐露出白色罗裙。
小楼对边上站着的杨暮客招招手,“过来。”
杨暮客左右作揖,撩起衣摆迈步朝前。
待杨暮客站到小楼身旁,“欢迎诸位宾客来此。小女子深感荣幸。我与家弟与诸位见礼。”
俩人同时向席中宾客作揖。
侧席的粟岳也抱拳躬身作揖。毕竟他也是举办人之一,如此盛大的场面,他与有荣焉。
大将军罗真上前抱拳,“多谢贾郡主相邀,罗真上前见礼。”
接下来众人亦是异口同声,“多谢贾郡主相邀,与郡主见礼。”
粟岳呵呵一笑,“此宴名为金功花宴。自是不能少了花。”说罢指尖一指,云雾于灯下散开,园中似幻境一般。
追随小楼而来的女祀端着金莲花盆从侧门鱼贯而入。一个个宫装侍女靓丽非凡,轻迈莲步,将花朵堆在了宴席中央,彩灯之下,金色花朵飘香四溢,云雾流转,飘进飘出。
待侍女退出场外,小楼左右相邀,“诸位快快落座,宴席开始吧。”
酒席流水宴,贺词声声,吉祥话从开始便未停过。
杨暮客坐在小楼姐身边,自是要担起挡酒的工作。一杯杯酒水下肚,面色坨红,唇红齿白,笑得憨傻。
餐饭完了,自是开始赏花游玩。一旁诸多财宝展示,敖麓举办了鉴宝会,收下的贵重之物皆是放在花台附近。赏花,赏物,各有趣味。
宾客各自聚成小团体,有说有笑。
罗真大将军自是众星拱辰,诸多喝彩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杨暮客坐在主席,浑身发热。心中闷热,是一种闷死人的热。明明想要憋气,却逼着你张大了嘴去呼吸。但胃里又冰凉。几次欲呕,一闪而逝的灵光催使他咽下去。
目不能视,口不能说,触不可及。杨暮客只能倾听耳畔之人的窃窃私语。
“不知罗将军此番回来,是否还要继续北上?”
“此番回来便不去了。如今太子殿下举荐的将军各个威武,老夫前去与年轻人争功作甚。”
“齐王殿下,听闻太子殿下差使除妖军清缴北方士人……”
还未等他说完,罗真哼了声,“乱嚼什么舌头,北方哪儿还有人?妖邪作祟民不聊生,能跑的都跑了,留下的只有妖精,没有人。”
“罗将军莫气,这老滑头喝多了。他寻思北方如今大量田土无人打理,欲向官家购置一番。”
罗真瞥他一眼,“这事儿你与本将军说来何用?户部把持田土丈量之责,欲去购置田土,去户部衙门去问。”
“是也是也。罗将军两袖清风,只取战场战功。这些投机之事莫要来扰罗将军。”
一群老男人聚在一起,除了喝酒,便是聊上几句风花雅事。
杨暮客有些听不下去,把脑袋歪向另外一边。
一群贵家奶奶聚在一堆儿,嗑着瓜子吃着茶。
“这贾家商会了不得呢,招惹了陆饼,没声没息的,就换了太守。就连咱们圣人都要帮他们背书。你们说,这朱颜国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诶。我可听说了。那朱颜国在万泽大州。是个女儿家做主的国。国主都是女子当家。”
“谁信呢?女子怎么当家?大好年岁天葵不断,性情不定。”
“哟。你没了天葵,性情就稳当了?”
“你说谁呐?”
“别人怕你徐家奶奶,我可不怕。”
“二位都小声点儿吧,这是什么场合,吵什么吵。”
“就是。若不愿在这园子里做客,早早离去便好……”这人说话后一群贵家奶奶迅速安静下来。
“公主说的极是。咱们都规矩一些,莫要丢了自家的颜面。”
杨暮客觉着一只手摸了下他的额头。
“醉了?”
杨暮客抬眼看了下小楼姐,憨笑道,“没有。陪着姐姐,可不敢醉。”
“没醉便随我下去赏花。”
“诶。好。”
杨暮客抱着膝盖站起来,摇晃一下,慢慢地跟在小楼身后从主席上走下去。
一众宾客见主席上贵人走下来,笑脸相迎,上前搭话。
粟岳走到老男人堆里,将罗真请出来带到小楼面前。
“贾郡主。罗真,罗将军,亦是我罗朝齐王殿下。当今圣人的胞弟。”
“罗将军好。大可,上前礼拜大人。”
杨暮客摇摇晃晃,浅浅一揖。“罗大将军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罗真一愣,还头一回听别人如此礼拜他,呵呵一笑,“大可道长好,大可道长慈悲。”
杨暮客点了点头,躲到小楼身后去。
罗真看出来杨暮客已经是大醉伶仃,当下逞强罢了。小声对贾小楼说,“贾东主当真不在我罗朝做生意么?”
小楼歉然一笑,“如今我这东主可做不得主。贾家商会是贾家商会,不凡楼是不凡楼。我贾家商会周转不灵,自然不会盲目扩张。不凡楼,当下是冀朝官家做主,他们没有把产业扩展到罗朝的打算。”
罗真呵呵一笑,“如今我罗朝珍宝甚多,资财却少。不知郡主可有主意,帮我罗朝之人解难?”
小楼招呼了一声敖麓,敖麓笑吟吟地走过来。
小楼介绍道,“如今敖氏航运与鹿朝和冀朝皆有往来。想必贵重之物流通,她可帮齐王殿下疏难。”
“小女子可不敢夸下海口,只能勉力一试。”
罗真对敖麓拱拱手,“那日后可能要劳烦敖东主帮忙。”
“小女期待王爷惠顾。”
与一众人聊了几句,小楼又带着杨暮客去那些贵家奶奶那去。
这些奶奶都细细打量杨暮客,真俊。
小楼笑问,“不知今夜酒菜可合诸位姐姐胃口?”
烨炀公主笑道,“新来楼的掌勺,在我京都有口皆碑。又怎会不合胃口。”
小楼轻笑,“那就好,可多亏了粟岳道长人脉发达,我们才能请到这样有能耐的师傅。”
烨炀公主瞥了一眼粟岳,“如今粟岳道长闲情逸致,还能有心情举办金功花会。这金功,莫不是你功成身退之意?”
粟岳眯眼,轻轻摇头,“宴会之名早就说得明白,为北方将士庆功,为在座奶奶夫婿筑堤庆功。”
烨炀公主笑了声,“把我那驸马差出去,谁的主意?”
小楼皱眉,这公主怎么不知轻重。这样的场合说这话作甚。
粟岳欠身,“圣人的主意。”
“我还当是我那不懂事儿的弟弟呢。”
小楼本想和这些夫婿离家的奶奶们聊一聊,但这公主这般刁蛮,看来是没什么好说的。招呼了一声玉香,也不知这玉香是从哪儿出来,提着一个锦盒。
小楼对诸位奶奶说,“席中备下了薄礼,请诸位奶奶收下。寒冬腊岁,诸位奶奶夫婿不能归家,是贾家商会举措不周。以此致歉。”
发放完了礼物,再次致歉领着杨暮客往一群人观花的地方走。
杨暮客眼前的小楼姐似是两个身影,又似是没有身影。虚虚实实,根本看不清楚。他像是踩着棉花,手中掐着三清诀,迈着方步好让自己不倒。
一群书生围着那花台,彩灯云霞,金莲蕊似矛,花瓣似火。金红闪耀。
迟宥一旁吟诗作对,见着了宴会主席到来,领着一群学子躬身。
小楼摆出主人家的气派,笑问道,“诸位学生可满意此景?”
众多学生作揖。
一个书生上前,“冬日似逢春,美不胜收。”
小楼拉着杨暮客往前一站。
杨暮客勉强睁着眼看着这些学生,挑起眉毛。他心中生出嫉妒之意。能结伴而行,吟诗作对,大好青春不负韶华。如此美好,我却不能有这样的生活。打了一个酒嗝,晃了晃脑袋,“诸位同学玩得可开心?”
一旁的迟宥听了这话眼珠一转,上前一步,“如此奢华之宴,自然玩得开心。前一日与大可道长匆匆一别,着实可惜。学生早就听闻大可道长才高八斗,不知大可道长可否当下作诗一首?让我等学习一番。”
“乱水东流落照时,黄花满径客行迟。宵光不见南山色,怎敢多情闲赋诗。”杨暮客舔了舔嘴唇,又恬不知耻地当了一回文抄公。这诗不是他写的,改了几个字而已。但这诗却也是冥冥有感。继而用一嘴酒气对迟宥说,“你父亲身子骨弱,一心为国为民,他在东边修堤,你在家中声色犬马。”说完杨暮客摇摇头,嗝儿,“诸位献丑了昂!”
迟宥面色一黑,仔细咀嚼杨暮客诗中内容。咬了咬牙,却又不敢献丑还击。
小楼宽慰迟宥,“莫听我家小子醉言。他这诗写得与金莲之景无关,着实献丑。与诸位相比,欠缺许多。”
杨暮客身子一晃,好险没摔倒。
白猖过来将杨暮客扶住。“上人差点魂儿丢了。”
杨暮客一个机灵,精神许多,却更醉了。“你怎地在这儿?”
“我自是与这些书生为伴,学学人类少年如何生活。”
“你也要入世?”
“天地大变,灵韵炽盛。谁人不想入世。”
杨暮客眯着眼看他,“你们这些披鳞戴角的家伙到底安了什么心?都往我身边凑作甚?”
“世道几次变迁,浊染治理的差不多了。神仙不可能一直压着妖精,也不可能剿灭了所有邪祟。我龙族觉着紫明上人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想在你身上找到出路。”
“出路?我有什么出路?”杨暮客茫然地看着星空。
“您一路行径道牒里写得清楚。不把我们这些披鳞带角的家伙当成吃食,我等自然心甘情愿地追随。”
“呵。你这话说得。我可知道龙肝凤胆是美味珍馐。诓我?我定然要好好尝尝。”
白猖捧着一块鲜活的肝脏,“紫明上人请享用。”
“这是什么东西?”
“龙肝。”
杨暮客眨眨眼,“谁的?”
“我的。”
“你的?那你掏出来还不死了?”
“还死不掉。”
杨暮客看着那鲜活的肝脏,冷笑了一声,“贫道不吃人。按回去吧。”
“我是龙。”
“化成了人,就是人。”杨暮客这话像是飘在了云间,没人能接得住。
是人么?谁能定?天上的神仙认么?天宫认么?太一,天道,正法,这三门认么?上清门能说得算么?
白猖哈哈大笑,飞身而起,化作一条白龙,戏弄风云。晴空响雷,哗啦啦一阵大雨落下。杨暮客看着雨水,却一丝雨都没淋到他的头上。
杨暮客的师傅归元为何遭到众人记恨。因为归元把修士的命,与凡人的命划为一等。谁人的命不是命?归元为了凡人生存之地,派遣一众治理浊染的修士贸然赴死。这宏愿够大了吧。
杨暮客比他师傅还胆儿肥。
一句化成了人,就是人。这话若是醉话最好。若是认真的。不知多少修士要声讨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日后怕是他要疲于应对论道之人咯。
一条青色大蟒闯进了夜色里,将杨暮客带出去。
“道爷您醉了。”
杨暮客哼了声,“我醉了么?”
第二天杨暮客从床上爬起来,“人呐?伺候本少爷来穿衣服。”
蔡鹮赶忙进了屋,“小祖宗,您终于起了。太阳都晒屁股了。昨天您醉酒说了胡话,惹了小姐生气。赶紧去进屋认错吧。”
“我说啥了?”
“您说那姓迟的工部官员要大病一场,叫作迟宥的书生是个不孝的畜牲,眼睛里只有人情往来。本事小,又好面子。有本事就学他爹,也去工地上救苦救难去。”
杨暮客愕然,他说这话了吗?
“然后呢?”
蔡鹮脸上一红,“您还大言不惭,说您一路走来,行的都是功德之事。救人于危难之间,从不求索报酬。在座之人,皆是酒囊饭袋,做功德,还要顾及利益。什么金功,是好大喜功。”
“在场之人什么反应?”
“好在一个叫做白猖的人捂住您的嘴。声音不大,只有那些学子听见了。但那些学子一个个都听了不舒服,暗地里骂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