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心情激荡,大好事情本来准备与小楼分享。但只觉着眉心作痛,眼眶一黑。啥也看不见了。
玉香赶忙上前把杨暮客捞起来。
“看来是昨儿夜里忙坏了。婢子把少爷送回房里去。”
小楼也凑上来看看,杨暮客晕倒了依旧提着酒壶没洒。她便上前把酒壶取下,“这呆子,这酒怕是从哪儿夺来的。这般宝贝拿着,咱们这又没有好酒之人,挑物件都不会挑,回头得告诉他拿些更金贵的物件。”
玉香噗嗤一笑,“小姐说的是。”
小楼端详了下酒壶,酒壶是上好的银器,掐丝嵌玉,绕着一圈珊瑚珠,壶嘴压着一颗冰石。这哪是一般的官酿,就是平日里圣人都用不到这般华贵的器皿。怕是一件礼器。
杨暮客被玉香送进屋里,玉香赶忙给他检查一番。
玉香上手一摸,这人身子是热乎的。灵性反馈也再不似过去是土性玉质。少爷这就成人了?
若杨暮客醒着,这话也答不上来。
杨暮客像是死了一样,无知。他实际好久不曾这样了。
以往就算睡觉,依旧感知不停。凭着大鬼修为,肆意挥霍灵性。即便是累,也是因为不知修行方式,缺了快速补充精力之法。只能等着大鬼之身自然恢复。但现在他一路回来,起初是元灵大神以天地之主送他乘风。落地后也只是掐了一个穿墙术。
就是这样一个穿墙术,耗尽了他成人那一刻聚来的一丝法力。
无知好啊。
因为无知,杨暮客自然不知天仙因他这古怪成人的过程议论纷纷。
因为无知,杨暮客自然不知在皇家陵园里太子被吓丢了三魂七魄。
因为无知,杨暮客自然不知皇宫中圣人拼命挥洒政治生命的余烬。
一觉醒来,日薄西山。
杨暮客足足睡了一整日。却感觉似是还没睡够。拖着饥肠辘辘的身子起来。
季通已经被人用担架送了回来,此时也也躺在床上歇息。
皇宫还差遣了一个小太监过来伺候季通。
那小太监是个古灵精怪的,名叫春风。没姓,自小就是被宫里收养的弃儿。小太监十六七岁,打开窗子给季通通风,正瞧见了出屋的杨暮客。
“季壮士,你家少爷出屋了。奴婢要不要上去问个好。”
季通努力地从床上起身,探头看了看外面。“去。赶紧去。告诉少爷在家里好生歇息,小姐晌午不是说这些日子都老实在家中候着么。少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若是还有心追究,怕是还要出门找太守麻烦。”
季通说完了又躺下。少爷虽然送去一缕月桂灵炁帮他治好了伤。但对抗疼痛的精神疲累并未消减。反而因为伤好了,还似有幻痛。浑身上下每一处都似有蚂蚁啃咬。
春风小碎步出了屋子,“大可道长留步。”
杨暮客好奇地看着院子里来得新人,这人穿着一身内官官衣,腰上系着一根粗布旧腰带。面目又十分年轻。这小太监到底算个什么官职?
“奴婢是膳堂的内官,上头指示奴婢来照看季通壮士。壮士含冤受苦,皇上亲自过问。言说定要还贾家商会清白,帮壮士洗白冤屈。今日晌午奴婢随壮士来此地,遇着了贵家小姐。小姐言说,京都人声嘈杂,个人都要好好留在屋中,莫要再外出生事。凡事儿皆是由官家做主,再不能生了新的是非。”
杨暮客虽然饿的头发昏,但脑子可清醒。这话一听,又哪是普通小太监能说明白的事情。从早到晚,从上到下,明明白白。就算他去总结,都不一定能总结出这套话术来。杨暮客笑了声,“贫道饿了。可还有吃食?”
“有呢。咱们季壮士屋里头背着许多吃食。”
杨暮客遂跟着春风来至了季通屋里。
季通桌上摆着许多瓜果糕饼肉脯。杨暮客不管三七二十拿起来就往嘴里塞。春风赶忙提起暖炉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了桌上。
季通迷迷糊糊咳嗽一声,瞥见了杨暮客竟然进了屋。憨笑一声,“少爷咋来小的屋中了。”
杨暮客只顾着吃,没吭声。
春风又凑到了季通边儿上,将季通扶起来,把靠枕放在季通背后。
杨暮客越吃,腹中越咕噜噜响。肠胃空腔挤出了几声怪声,通了气,放个响屁。他端起水杯一口把水嘬干净。继续吃。
心有四腔,四腔有四瓣。有阴阳,自成八卦。阴阳玉长成了肉,灵炁循环往复,血液流转不停。
肺包心,有两脉,两脉通百脉。
呛着一口水,百脉齐颤,两鬓发疼。
在春风目瞪口呆之中,杨暮客独自一人吃光了桌上所有的东西。杨暮客却依旧觉着不足饱。
季通似是看出来些名堂,“少爷不知饥饱么?”
杨暮客这才一愣神,看向了季通。“你没事儿了?”
季通点点头,轻声说,“少爷这吃相似是饥荒后劫后余生的人。莫要吃了,再吃下去就会撑破了肚皮,活活胀死。”
杨暮客摸了摸鼓起的肚皮,“可贫道还是饿。”
季通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少爷那不是饿。您根本不知晓什么是饿。”
杨暮客指示春风去倒水。
春风却说,“大可道长不能再喝水了,喝了水,肚子更胀。”
杨暮客刚想说几句话,脑袋垂下去,睡着了。
春风看看季通,又看看道士。“奴婢把你家少爷背回去么?”
季通摇头,“莫要动他,我家少爷这是修了什么术法,神魂有异。且让他歇着,等等玉香姑娘回来。让玉香姑娘处置。”
“奴婢明白。”
小楼正在洽泠书院的前楼与礼部侍郎说话。自然是有玉香和蔡鹮左右陪着。
礼部侍郎领了政令,要好好接待贾家商会之人。鸿胪寺不曾照顾贾家商会,是礼部失责。侍郎特地前来致歉。宫里送来了与郡主身份相匹的国礼。
小楼言说罗朝当下事务繁多,她这小小游商身份不足挂齿。非是罗朝招待不周,是她贾家商会给罗朝添乱了。
侍郎与小楼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后言说。
“圣人听闻贵家少爷修行有成,精通五行之术。今日太子殿下前去皇陵祭祖,被天地异象吓丢了神魂。国神观俗道招魂未果,圣人想请贵家少爷出手相助。毕竟还有几日就到了年末的禅让典礼。太子殿下若不能恢复如初,典礼怕是就要耽搁。”
小楼琢磨了下,“我家麒儿若能相助,定然要他全力以赴。”
“多谢贾家东主,东主大人大量。既如此,本官便不做打扰。”
“侍郎大人慢走。”
“诸位不必相送。”
小楼回到了后院,春风上前拦路。言说了杨暮客在季通房里坐着睡着了一事。小楼便差遣两个婢子去看一下。
玉香进了屋,搭脉摸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瓶丹药,让蔡鹮取来温水,帮杨暮客张开嘴服下。这才让蔡鹮背起杨暮客回房。
玉香自然也是要跟着。
进了屋,玉香招呼蔡鹮把杨暮客的衣服扒了,给他推拿胸腹。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杨暮客才睁开眼。
“哟。列位都回来了。”
蔡鹮拍了下杨暮客的肚皮,“都这德行了,还要说俏皮话。”
玉香捂嘴一笑,“若不明白的,还以为少爷被饿死鬼偷了身子。”
杨暮客听了这话说,“蔡鹮你先出去。本少爷有些话要跟玉香姑娘说。”
“是。”
待蔡鹮关好了门,玉香手一挥,弄了个隔音术。“少爷成人之路可曾顺当?”
杨暮客摸着下巴,“我也不知。”
于是把今天早上听见钟响后的事说个明白。
玉香从袖子里取出阴气丹丸。杨暮客见到丹丸,既觉着熟悉,又觉着陌生。玉香看到了杨暮客的表情,便把丹丸收起来。
“少爷以非过去鬼相。恭喜少爷终于成人。”
杨暮客不敢相信地问,“如此轻易就成了人?”
玉香轻声道,“上人承了元灵大神之恩。您说那钟响,玉香不曾听见。企仝真人有意让您听见,您才能听着。您说您遇着了李甘。咱们入罗朝之前,李甘便曾拦路。但婢子能耐不够,没能看穿李甘的术法。”
杨暮客揉了揉眉头,“这事儿不用说,贫道心中有数。有人算计我,我心里门儿清。”
“少爷,依婢子看。您那一身大鬼法力,已经消耗殆尽了。”
“啊?”杨暮客不解地看着她。
“元灵大神可不知您的过往。她即便能知此方天地之事,却也不可施展神通直达西耀灵州,自然也不能横跨大洋。您自己用一身大鬼法力,联系了因果,造就人身。”
杨暮客两眼茫然,“贫道有因果的人那么多,为何偏偏去见了那几个?”
玉香歪头想了下,“许是因果不够深。”
一句话,杨暮客开窍了。如此看来的确合理。
青灵山外,那阴鬼洞穴之外,他杨暮客亲口说,此番因果杨暮客接下了。
淮州郡的山上,种下一棵月桂树,用得是月桂元灵的一缕灵性。
还有遇邪蛊一事,岁神殿给他颁发了山君老虎的坐骑凭证。
这些都不需杨暮客去加深因果关系。
到了周上国,面见国神。忽然想起来,那国神也叫做青姑娘,也算是有缘吧。但根本来说,都是因扶礼观而起一件事,都是与兮合真人的缘分。他与兮合真人几次来往,因果自然不需再次加深。
杨暮客闭上眼,眼皮通红。他再没有隔物视物的本事了。
玉香此时正经道,“上人。”
“说。”
“您成了人。可知晓成了人的忌讳?”
额。杨暮客长叹一声,“我会死。”
玉香点点头,“你从此会受伤,会疼,会病。也会死。”
杨暮客想龇牙一笑,却只露出来两颗门齿。“我过去也会受伤,会疼,会病啊。”
玉香面色凝重地说,“上人!本行走并未玩笑!”
杨暮客眨眨眼。
玉香这才说,“您过往施展的能耐,现在一概不存了。您只有这个新身子。您不会再有泥巴重聚尸身,您也不能再神游天外。筑基不成,您只有百二十寿。阴神不成,您再无法遁入阴间。阳神不证,您再无法相。您明白了吗?”
杨暮客张着大嘴,下意识地去掐算。只觉着脑仁发胀,什么天象天数都计算不得。
玉香从怀里拿出一个玉蛇戒指。“这物件是婢子炼制的一个寻踪法器,您如今再不可去除邪灭妖,也再不可去什么煞气之地。只要您离开婢子五里,婢子便要去把您给寻回来。”说罢也不管杨暮客的意见,给杨暮客戴在了食指上。“您用拇指搓一下,婢子便知您安全。您若是连搓三下,再搓三下。婢子便知您有危险。您可记住了?”
杨暮客点点头。
这时玉香终于龇牙一笑,“少爷。您该老实一段日子了。如今您没了法力,小姐的秀袋也动用不了。所以还是把秀袋还回来。里面您现在需要什么物件。婢子这就拿出来给您。”
杨暮客抿嘴把挂在手腕上的秀袋交了出去。
玉香把那玉骨扇子拿出来,放在桌上。拿出来一柄法剑。笑笑,“您这法剑怕也只能当个摆设,您这身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就当它是君子剑吧。”
里头的许多换洗衣服都拿了出来。
玉香笑了声,“您归置的还挺整齐。秀袋婢子先收着。什么时候您有了练气的本事,什么时候婢子把您的那些符篆给您。您要是筑基了。秀袋自然还是交给您保管。”
临走前玉香还说了句,“对了。太子的魂儿被您给吓丢了。您要想办法把那魂儿都给招回来。您没了法力,自己想想办法。这事儿婢子帮不上忙。”
玉香走后杨暮客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什么东西。贫道没了法力就成了废物不成?杨暮客两条腿一盘,老子这就打坐修行。等贫道炼出了法力,再收拾你个浪蹄子。
但坐来坐去杨暮客就是入定不了。说好的钟灵俊秀呢?说好的修道种子呢?坐了半天杨暮客额头冷汗涔涔。
蔡鹮推门进来,“少爷。身子可曾舒服些了?”
杨暮客慌张地喊了声,“你出去!贫道修行呢。明儿一早再来喊我。”
“是……”
正所谓权力是男人的壮阳药。
太子病倒,圣人重新成了朝堂的主心骨。圣人笑吟吟地来到了后宫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当初,只可惜亲家不在了。
他搂着皇后说着体己话,皇后却痴傻地看着前方。
皇后已经疯了。不管是真疯还是假疯。这样疯了,才是保留她身为罗尹氏皇后最后体面的方法。
皇后心里清楚。尹家谋权,早就惹了枕边人的不满。太子身有反骨,谁人都看得出来。但她的枕边人,偏偏就是不废掉这个身有反骨却不露声色的太子。她自然明白尹氏家族是留给太子的试金石。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家族。她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