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不理刘纬惶恐,极目北眺,似在送耶律隆绪远去,又似在观黄河波澜,两眼渐渐湿润:“淳化四年、咸平三年、天禧三年、天禧四年,大河澶州、滑州段四次决口,夺泗水经淮河入海。
堵澶州王楚埽,决横陇埽。
塞澶州横陇埽,下游顿丘(清丰县)段又溃。
于顿丘筑堤,上游滑州泛滥加剧。
天禧三年六月,滑州段河溢,自城北天台山溃至城南,毁岸七百步,漫州城,历澶、濮、曹、郓、注梁山泊,合泗水、古汴渠入淮……
使赋诸州薪石、楗橛、芟竹之数千六百万,发兵夫九万,费时两百日塞之。
但天禧四年六月,河又决天台山下,改走卫南,浮徐、济,为害更甚……
河渠案以为,澶州自古便为黄泛区,地势如此,河满则溢,与其徒耗民力、危及京畿,不如任其泛滥,然地不能耕、舟不能行……朕夜不能寐。
河决之前,泉州市舶司岁课经海路至海州登陆,辗转两百里入淮南转般仓。
嘉瑞是想在海州凿运河连泗水,经淮南、京东,接澶州大河?”
刘纬哽咽道:“堵塞之法,省时省力,但不改水势、水量,远不如疏通有效。
澶州以东,水系密布,大河接梁济运河,汇泗水于京东、淮南界湖。
每每为患,必然殃及澶、濮、曹、郓、徐、济等州,危及泗、楚二州。
而京畿供给仰仗泗、楚转般,泗、楚二州又受真、扬二州之纳,四州皆在大湖之畔,实为国家枢纽所在。
若自宿迁凿运河直通海州,可分大河水入东海,也可减淮河水溢,泗、楚、真、扬四州稳如泰山。”
“经年累月,不如一劳永逸。”赵恒道,“平夏之役,东南五路、川峡四路役夫受益良多,河北、河东、陕西近代饱受边患,朕不能厚此薄彼。”
……
刘纬本打算在枢密院熬到天黑,以待宫中变故,不曾想常长乐心急火燎的来报:蓝继宗驱车至嘉善坊刘宅东院。
丁谓、冯拯毫不避嫌的踏足枢密院,奉上另一耸人听闻:顺容李氏昨夜暴卒,今晨殡于奉先寺,诏封宸妃,皇第四女寄养宝慈宫。
刘纬不仅得强忍心底惊惧,还得安抚惶惶不可终日的丁谓和冯拯,并召来江德明作证,宫中氛围才趋向明朗。
江德明拒受刘娥懿旨一事,于百官而言不是秘密,很有几分说服力。
刘纬没敢大意:“是谁?”
江德明道:“百十斤衣物,我亲自置办。”
刘纬陷入前所未有的彷徨。
赵恒嘴里的那句“送她一程”真就只是送她一程,并无任何深意。
江德明问:“不回去迎迎?”
刘纬拍案而起:“我去见陛下!”
江德明苦口婆心:“若有良策,怎会僵持至今?惟行此举,可保陛下、娘娘圣明,太子无怨,那位也能安享晚年。”
刘纬有苦难言。
毁去李氏清誉,人人得益、解脱,即便赵祯获悉原委,也不敢相认。
江德明道:“嘉瑞莫要辜负陛下期望,更不要功亏一篑!”
刘纬愕然抬头。
江德明掩面而去:“娘娘一无所有,若那位无所出,不会善罢甘休,越早越好!”
……
子时初,鼓响,禁起。
刘纬在外游荡半夜,还是得面对现实。
蓝继宗仍然驾车等在东院,脚下放着一盆碳火,并未因刘纬在外蹉跎一天而不悦,平心静气道:“嘉瑞若有两全法,某愿担下干系,奉贵人回宫复命。”
刘纬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蓝继宗又道:“福祸无门,唯人自召。若不是嘉瑞心生退意,主动接下教导东平郡王之责,官家怎会着急行事?惟有如此,父子之情、母子之情、抚育之情、君臣之情方能保全。”
刘纬气不打一出来:“慢走,不送。”
蓝继宗毕恭毕敬的朝马车三拜九叩,“请贵人安享天年,儿女双全。”
车内的李氏泣不成声:“请……蓝都知……尽心尽力……”
蓝继宗伏地未起:“奴婢仅能效犬马之劳,一切仰仗官家、娘娘。也请贵人不平时扪心自问,可否护得殿下周全?”
李氏似在车内朝南跪拜:“娘娘大恩大德,妾身来世再报。”
蓝继宗倒趋,拽着刘纬避至前厅交待:“嘉瑞早已为人父母,应能感同身受,官家比谁都希望宸妃得以保全……”
刘纬啐道:“都知是不是还要说贵人若不能儿女双全,我刘家里外不是人?”
蓝继宗一字一顿:“娘娘不是官家,且无后顾之忧,可以不讲道理!可以不问祖制!嘉瑞可敢一试?”
是夜,刘娇、李四娘、李三娘、姜氏夜不能寐,并对李宸妃能否充任幼师一职深表怀疑。
刘纬辗转反侧。
所谓“三十佳人”已经三十有五,能不能像萧菩萨哥那样老蚌含珠?要不要塞团棉花偷天换日?
……
天禧六年,五月初一。
诏发卒十万、河北、河东役夫二十万,给钱五百万缗,掘宿迁至海州运河、疏浚梁济运河、泗水。
另发陕西役夫十万支朔方、银川、秦州衙前,一如东南五路夫役之制。
花钱的事由刘娥、丁谓、冯拯、钱易、李士衡等人操心,有诸如李迪、王曾、吕夷简等青年才俊为马前卒,也有爆发性的财政收入为支撑。
刘纬心思四分。
一分在枢密院,专心和石普谋划西军南下事宜,常务则交由曹利用,暂时相安无事。
一分在东平郡王府,常常领着赵全益在后苑新辟的五亩稻田中劳作,自插秧起便亲力亲为,掌茧与日俱增。
耶律燕哥毫无怨言,还让赵念念带赵德宁、赵德静前去观稼。
功课仍由钱彦远担纲,又添了门“景德会计”。
令丁谓自得,也让奉命偷师的资善堂侍读官无所适从,谁敢这样折腾太子?
一分在金明池,乃神卫虎翼水军驻地,教舟楫,习水嬉。西畔有教场两座,是床弩、抛石机、望楼等攻守城器械实验场。
一分在福宁殿,多在午后和黄昏两个时段,是赵恒与中书、枢密院的主要沟通渠道。
一阵欢笑在殿外廊下肆无忌惮的响起,殿门应声大开。
赵恒不愿在儿女面前露出软弱,在张景宗的搀扶下靠坐床头,若无其事的笑问:“有什么高兴的事?让爹爹也高兴高兴。”
“全益哥哥好厉害。”赵德静扑在赵恒床头,“一人锄五亩杂草,不许我和姐姐们帮忙,把刘卿那份也干完了。”
赵恒道:“擦汗可是比除草功劳还大。”
赵德静暂时忘却母丧之痛,甜甜笑道:“爹爹又在哄女儿开心。”
赵恒一边擦去赵德静额头上的汗,一边问:“枢密院事多?”
赵全益道:“孩儿不知,太子哥哥肯定知道。”
赵祯道:“回爹爹,今日焦守节携知傥犹州(广西扶绥县)侬全福朝承明殿,过堂之后,就去了枢密院。”
赵恒道:“快去见过两位贵妃娘娘,再来福宁殿陪爹爹用膳。”
赵祯等人又携欢笑远去,打破宫中沉闷。
“明年就得南下。”赵恒掩去笑容,忧心忡忡道,“那边怎么样?”
张景宗咽了口唾沫:“两人还未见面。”
“为什么?”赵恒犹豫不决,“是李氏年岁已……”
张景宗连忙否认:“刘纬屋里人,也就李四娘、李三娘比他小,应该是顾忌太多。”
赵恒欲言又止:“朕这身体……再这样下去,会不会误四家老小?景宗,你走一趟?”
……
枢密院,将星云集。
丁谓、冯拯、钱易、李士衡亦过府旁听。
侬全福已是满腔效死之心,屡屡求援而无果的怨气烟消云散。
史上,侬全福之子侬智高因不堪交趾盘剥而上疏宋廷,并献驯象、金银,请能纳土归附,却是屡屡为宋廷所拒,无奈立国,以抗交趾,再请内附而无果,后又转求一七品官衣而不得,遂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