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四年,八月十六日。
平夏西路军屯于耀德城遗址,并在鸣沙川摆出强渡黄河的阵仗,又发役夫百万重筑清远、溥乐、耀德三城,沿途每二十里另凿一井。
汉蕃侧目,有人欢喜有人愁。
党项之所以成为赵宋心腹大患,实源于赵光义诏废统万城。
自那时起,弃无用之地、迁民于关内就成为朝堂共识,有心依附的生熟蕃进退两难、蛇鼠两端、无所适从,李继迁得以坐大。
而今,发役夫百万重筑清远、溥乐、耀德三城,等于废弃祖制,但需时间验证。
事实胜于雄辩,耀德新城地基南北长三里、东西宽二里,略大于灵州城,为了解决人畜饮水,不仅在城内、城外置井七座,引灵州川之水以济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当中。
九月初十,陕西转运司在耀德新城东、置榷场一座,许汉人、生熟蕃自由贸易。
三司使李士衡本应坐镇延州计度平夏军东路粮草,却跋涉七百余里突至西路阵前,并大大方方道明来意:“陛下、寇相公担心西路轻敌冒进,命我实地查看,没想到诸位稳如泰山。”
石普瓮声瓮气道:“灵州以水溉田,四向泥淹,春夏不宜进师,往年可趁秋冬之交的地冻再行,今岁难料……”
千年水利毁于一旦,是任何人都不敢想象的事。
别说石普,就连韩守英、邓守恩、周文质等人都被蒙在鼓里。
文武百官均为刘纬行事风格所惊,纷纷就事论事,却被赵恒一句话按下:“我中国之水利,何以养贼为患?”
但又不得不遣使训斥,一般人分量不够,所以李士衡星夜兼程。
刘纬设香案谢罪,并信誓旦旦的表示无一人因沟渠泛滥而遇难。
李士衡没把问责当真,拉着刘纬、李及在热火朝天的工地四周巡视,边走边叹:“灵州水利尽废,拓拔德明的请降奏疏无人敢信,早晚会有一场生死之战。”
“够呛。”李及本知秦州,因探得怀远镇虚实而调至平夏军,掌战时民政等事项,他侃侃而谈,“耀德北去百里是灵州城,西去百里是黄河南岸,东去一百五十里是盐池,无论拓拔德明聚兵于何地,均有顾此失彼之忧。聚城坚守,以待寒冬,方为上上之策。除非我军硬取,否则绝无生死之战。”
李士衡道:“就怕党项狗急跳墙,不惜一切代价进逼延州城,动摇两路军心。”
当初,兵分三路、兵分五路也有成熟方案供赵恒选择,遭刘纬列举“争功”、“难制”、“不测”、“粮道多而役必倍之”等不利因素否决。
刘纬想了想道:“何亮在鄜延路耕耘十年,仅延边就有围寨七十二座,肩负烽火之责,金明三十砦则为中坚,党项虏不可能无声无息的潜入。”
李士衡苦笑:“金明三十砦散居数百里,只有围寨彼此呼应,嘉瑞却禁止他们迎敌。”
刘纬道:“围寨以安民为主,怎能避长就短?为贼所趁?若是围寨为贼所用,我等怎么向天下人交待?好钢得用在刀刃上,阻贼退路即可。”
李士衡摇头道:“嘉瑞是铁了心拿延州为饵,诱拓拔德明深入。”
刘纬问:“延州哪一年不是在防备党项南下?东西二路未征用延州一兵一卒,往年可以?今年不可以?”
李士衡道:“今国家储蓄半数在鄜延路、环庆路,延州城依河而建,雉堞卑小,却又占去鄜延路三成,仅以金明三十砦熟户为藩篱,其部六七万,勘兵者两万余,散居山间,难以聚众。而今灵州农耕已废,党项很可能大举入寇延州血仇,届时西路军鞭长莫及,嘉瑞如何应对,取灵武?还是北渡黄河?”
刘纬断然否认:“取灵武?一城嗷嗷待哺,不是给拓拔德明擦腚吗?渡河也不妥,吐蕃、甘州回纥正对怀远虎视眈眈,何必为拓拔德明分担压力?”
李士衡不由来气:“嘉瑞真是好算计,西路军若在耀德屯田两年,党项不战而亡。”
刘纬斩钉截铁道:“瞧计相说的,西路军回师延州很难,但可直取盐池。”
……
李士衡不仅带来告诫,还有韦州一众降将的告身、封赏,一如景德二年所诏,并另有加恩。
仁多阿狸以韦州团练使一职实领韦州,隐隐与麟府路高氏、折氏、王氏并列,成为北宋初期第四家名副其实的藩镇。
仁多阿狸惶惶不可终日,再三哀求赴京师闲居。
刘纬遂许其赴京任职,又让陕西转运司礼送韦州降将家属先赴京畿安顿,韦州兵则自成一军,俸料比照禁军上四军。
仁多阿狸的惶恐并非毫无来由,拓拔德明的愤怒没能压抑到寒冬。
九月十九日凌晨,党项兵自龙州、洪州出,经十里井入寇延边,烽烟串起,遮天蔽日。
冯拯不等探马详报,便遣使急命金明知县李说、巡检都监李士用等人按计划携军民退至延州,年老体弱者可在险砦安置,也可暂入保安军,凡钱物损耗皆由官补,并点名党项是为血仇而来,不死不休。
延州各县有样学样,坚壁清野,召民入城,官给口粮,并偿其所损。
安抚司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李士衡匆匆寻来,张口就问:“使相早知党项会寇延边?”
冯拯道:“早不到哪去,谁知道刘纬真能逼党项入寇?安置条例是何亮拟就的,面面俱到。”
李士衡气不打一处来:“还真是刘纬在一步一步诱拓拔德明深入?既然有此谋略,为何不陈重兵?”
冯拯笑道:“陈以重兵?拓拔德明还敢入寇?延州百姓和党项诸部有着千丝万缕的连续,别说陈以重兵,就是传闻有人来援,他拓拔德明也会远遁千里。”
李士衡恍然大悟:“所以刘纬严令各地驻军不得擅出防区?”
冯拯道:“拓拔德明入寇延州的可能性,是曹利用最先提出来的,战事越顺利,这种可能性最大。
刘纬赶在秋收之前尽废灵州诸渠,令党项粮仓颗粒无收,越冬肯定会出乱子。
拓拔德明的选择并不多,耀德、溥乐、清远三地正在筑城,哪有粮道可截?
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延州城,两路平夏军也就不战而败,明年再求契丹介入,或可搏得一线生机。”
李士衡若有所思:“刘纬尽废灵州水利,拓拔德明反而忍气吞声的上了封请降表,愿意以子为质,与契丹的一战,恐已伤其元气。”
冯拯道:“刘纬猜测契丹国主欲谋朔方,但借道阻卜的补给出了问题,而党项耐艰苦,擅在荒漠出没。我大宋与契丹皆不擅此道,诱其攻城,勘比决战。”
李士衡瞠目结舌:“没有援军?”
冯拯意气风发:“鄜延路所部一律不得出兵,以免为拓拔德明所趁。曹玮围米脂而不攻,一直在清理大里河沿岸蕃寨。今日延州,要钱有钱,要粮有粮,你我坚守三日,可拿平夏首功。”
……
次日正午,六百里外。
耀德新城已初具轮廓,城北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毡帐。
中军大营之内,石普调兵遣将,诸军都指挥使、都虞候林立。
刘纬从未干涉过军事部署,不懂就问,问完就署名用印,这次却静静的看着捧日左厢都指挥使王德用(王超之子),不允也不否。
那段历史公案,在场的人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周文质转圜:“石帅知人善用……”
刘纬挥手打断:“让王指挥使自己说。”
王德用抱拳深揖:“愿为大宋效死。”
“不用死,乔装打扮即可。”刘纬突然一指仁多阿狸,“择五指挥,里着我服,外衣骑服。”
……
九月二十一日黄昏,党项在延州城北五十里外龙川口立寨,兵线绵延三十里,一张血红色的“李”字旗迎风招展。
延州城人满为患,安抚司、转运司、州衙并入军营,以便安置妇孺,并发告示。
凡民,不分汉蕃,锁城一日,给景德铜钱五十。
凡军,不分汉蕃,锁城一日,给景德铜钱一千。
一骑孤单北来,仰望南城楼:“我王请问南朝冯枢密使。”
李士衡问:“拓拔德明是在拖延时间?”
冯拯道:“他有一夜时间确认方圆两百里之内的动向,例如伏击曹玮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