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海洋贸易历史悠久,直至九十年代初仍然盛行不衰,譬如大名鼎鼎的远华,冒险这种天性似乎已融入闽人血脉。
后世谈起泉州“海上丝绸之路”,总是把目光投向南洋、西洋,殊不知在宋与契丹并立期间,北上高丽的泉州海商数量远甚于河北、山东沿海,占据主导地位。
元佑四年,苏轼以龙图阁学士一职知杭州,因高丽冒使一案和王应升等人往契丹一案,连上三疏弹劾泉州海商,措辞相当严厉:
臣伏见熙宁以来,高丽人屡入朝贡……朝廷无丝毫之益,而夷虏获不赀之利……议者以为所得赐予,大半归之契丹。虽虚实不可明,而契丹之强,足以祸福高丽。若不阴相计构?则高丽岂敢公然入朝中国?有识之士,以为深忧……
福建一路,多以海商为业,其间凶险之人,犹敢交通引惹,以希厚利……
交通契丹之患,其渐可忧。皆由闽、浙奸民,因缘商贩,为国生事……
本司看详,显见闽、浙商贾因往高丽,遂通契丹,岁久迹熟,必为莫大之患……
乞法外重行,以戒一路奸民猾商、警闽浙之民,免使高丽因缘猾商时来朝贡,搔扰中国,免中国奸细、因往高丽、遂通契丹之患。
……
高丽冒使案,因为高丽僧人在浙江招摇过市,牵出泉州海商徐戬。
泉州王应升等人冒领往高丽公凭入契丹一案,则由泉州纲首徐成告举。
苏轼求仁得仁,朝令夕改。
商贾由海道贩诸蕃,不得至契丹及登、莱之禁,再次囊括、高丽新罗。
徐戬特送千里外州、军编管,王应升等人也好不到哪去。
……
徐戬一案和王应升一案,发生在七十年之后,当时往高丽贸易并未禁止,由此可见闽商的冒险天性和胆大妄为。
但无数事实证明,闭关锁国不可取。
刘纬选择网开一面。
反正禁而不止,与其在阴暗中行事,不如放在阳光下疏导。
泉州位于明州、广州之间,仅“非广州市舶司不发往南蕃,非明州市舶司不发往日本、高丽”这一条例的存在,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但四年以下任期,容不得按部就班,先斩后奏无疑是成事关键。
大中祥符八年七月到大中祥符九年十二月这段时间里,刘纬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几度翻覆,依然抵达彼岸,并带给东南沿海一场巨变。
七月初,刘纬再次行文淮南、江南、两浙沿海州县,泉州市舶司将择沿海既有市井置市易司,以便市舶司岁课经海路抵达海州转运。
凡五谷、牛、酒、黄鱼及非市舶司抽解之物,许输课商贾、市井百姓自易而不纳,往返不限……
东南沿海州县官无不骇然,一度以为刘纬身上兼着东南三路安抚使,有这差遣吗?
福建路转运司、知福州任晓正在真州(仪征)转般仓缴纳夏税,闻讯直奔杭州湾,企图在出海口截停泉州市舶司输课海船。
汇集于真、扬二州的各路转运使无不暗暗摇头,辄废一国之计,也只有不知天高的少年宠臣干得出来。真要走海路,经淮水入内陆,再走运河,不也比在海州登陆强?
如何收场。
谁都不敢想。
景德二年以后,因为澶渊之盟的议定,宋与契丹关系缓和。
作为粮食主产区的淮南路、江南路、两浙路、荆湖南北路两税直入开封已无必要。
偏远地区往返几乎得耗尽一年时间,而且各个水系水文迥异,艄公、漕卒、役夫苦不堪言。
始置于淳化三年的真州水陆发运司,即江淮发运司,渐渐承担起东南各路的两税、贡物转运及收储。
真州地处长江与淮南运河交汇处,运河北端则是连接汴水的泗州。
于是,江浙、荆湖之船,供江外之纲。淮南之船,供入汴之纲。
并以盐利为漕佣,凡江浙、荆湖等路输税船回返,皆载盐而去。
岁输六百万石的漕运定型。
后因年年丰收,且无战事,两地转般仓难以为继,又在扬州、楚(淮安)州置仓收纳各路上缴,并效仿唐刘晏“常平法”,应时、应需调剂仓储物资,也是王安石“均输法”雏形。
如果说,开封府是宋帝国心脏,真州就是大动脉。
另起炉灶,无异于对大动脉开刀。
如果两浙、江南、福建、广南东西路群起效仿,江、淮发运司还有什么存在意义?
依附于长江等内陆河系生存的五万漕卒如何安置?
仅江、淮发运司备以赈粜的上供米就高达二百万石,每出赈必先去损耗。
每六百万石的仓额,也可截取二十万石为损耗,再加上帛绢钱等物资,牵扯的利益绝对是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
史上,王安石的“均输法”,就是通过江淮发运司实施。
这个已具雏形的庞然大物,有着各式各样的关切方,无不在心中祈祷:七月飓风多,一了百了……
任晓在明州市舶司等了七天,不见急报中的五艘船,只见十二艘海船组成的船队,一首四桅九帆大船当头。
知明州、提举明州市舶司刘绰落寞轻叹:“那是我明州船厂昨年下水新船,六千石。”
任晓又惊讶又无奈:“你怎么也放任他们行事?中书未议,陛下未许,会出大乱子的!”
刘绰幽幽道:“是啊,中书未议,陛下未许。但他出知泉州、提举市舶司是陛下乾纲独断,中书用印、署名,哪怕诏他回京待罪,这账得认吧?”
任晓恍然大悟,一时半会儿分不清刘纬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
刘绰心灰意冷道:“中书行文,商贾反而不急,会看看风向再说。昙花一现,又怎能不急?你我胡子一大把,处事却不如一个少年老练。”
任晓苦中作乐:“莫要妄自菲薄,他那女弟都敢让荣王面上无光,跟你我不是一路人。”
“咦?”刘绰突然一个激灵,“怎不见泉州海船?”
任晓若有所思的看着三艘福州海船。
泉州海船虽然未至,李余懿、任守忠却在那首四桅九帆的大船上坐镇,异口同声:“知州怎不回福州?”
任晓暗道要糟。
任守忠心急火燎道:“刘纬欲调南安、晋江、同安、惠安四县丁壮修莆田港,钱通判可能劝不住。”
七月正是水稻收割季节,哪能在这个关头发夫役?
任晓再次疲于奔命,就连福州海商的放罪书都没来得及过问。
……
刘纬、林殆庶均有一股子在商言商的气质,偶尔赞几句“陛下圣明”外,再无任何客套,若是把莆田换成福州,市舶司可能已经换了地方。
两人颇为相投,汇同两地海商敲定泉州市舶司与海州之间的转运细则,以茶引为报酬,流通范围暂时限制在高丽、日本,正常损耗归公,不足百分之七则尽归承运海商,并能自由进出各处市易司……就等第一趟具体数据出炉。
兴化军欢天喜地。
泉州则人心惶惶,煮熟的鸭子飞了……
林仁福、徐怀贽为了安抚乡亲父老,改在莆田小住,只为能将刘纬接回市舶司。
刘纬以李四娘有孕婉拒,并命林仁福、徐怀贽回泉州主持商会运转。
八月十五,黄昏。
海上明月共潮水而升。
莆田官员、士绅、耆老登北谯楼赏月,请刘纬赐诗、留墨。
“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玉露泠泠,洗秋空银汉无波,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桂影婆娑。老子高歌,为问嫦娥,良夜恹恹,不醉如何?”
叫好声未落地,一骑摇铃飞至。
“恣意妄为,蔑视国法,置中书于何地?置朕于何地?赵普独相十年,不及卿之跋扈……”
八月二十日。
刘纬、钱昆行文南安、晋江、同安、惠安四县。
征丁夫一万,自携一月口粮,筑莆田港。
日米两升,折钱二十,另补农时钱四十……
泉州沿海丁壮趋之如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