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宋一朝,不以言事罪人。
极具争议的言事奏疏去向也就备受瞩目。
留中不发是毫无争议的最佳处置发案,既不伤百官言事积极性,也不妨碍朝政。
留中不发多以三种方式存在。
重臣上请。
上疏者自请。
天子乾纲独断。
立场不一,性质一致。
不批答、不封还、不施行、不黜责。
留中不发只是权宜之计,并无条例可依,多依故事。
所以,刘纬冒天下之大不韪、视留中不发为不反对,勉勉强强算是一条歪理。
但宋开国五十六年,从来没人敢这么干……
史上,禁止通商高丽条例的废除也是在大中祥符八年,北宋官员并不忌讳在商言商,以“禁人私贩、然不能绝”为由,干净利落的课税以路引,无引者如盗贩法……
刘纬更加急进,却将五千缗的门槛抬高一万缗,许海商共筹。
海商难治,是因其家族观念浓厚,而国家观念淡薄,多携子弟、姻亲出海,这也是海禁举报赏格虽高、却罕有人告发的根源所在。
刘纬的设想中,各大海商应以商会的方式存在,而不是家族。
抬高北上贸易门槛,可以促进小家族的联合。
大中祥符八年,六月十八日。
刘纬以三司度支副使和泉州市舶司的名义行文河北路、河东路、淮南路、江南路、两浙路、广南路转运司及沿海诸州。
痛斥诸路放纵属地海商恣意所往,名禁而实不禁,衙司公然隐庇,诸多禁物,私行买卖,满载而去,满载而归,国不能计其所得,民不能均其所益……
置泉州榷场,供舶客、商贾内外贸易……
诸州商贾,赀及万缗,且得州绅五人以上作保者,可入境高丽……
由泉州市舶司籍其名,计其禁物、榷物所值,给引、发船……
凡输外绫绢、锦罗、白绢、金银铁器、茶、酒、书籍、钱,一律留薄造册而不抽纳,可由回舶所携金、银、铜、毛皮、丹漆、硫磺、炉甘石、水银等禁、榷之物相抵……
凡纲首招诱海外舶舟至泉州市舶司抽解物货者,每抽十,减其一……
凡北上商贾,须以放罪书补前之私贩,须以陈情书释前之相隐……
今起,无放罪、陈情二书者不得赴海外、沿海贸易……
今起,放罪、陈情二书不实者,尽发其家资于举告者,而官府不纳,以付公论。
……
泉州世家大族并无心想事成的喜悦,经青壮派林仁福、徐怀贽、陈文轨、李颠、王遵等人一夜会商,泉州海商暂时搁置北上之行,以免被两浙、江南、淮南、京东路海商误会,对榷场征地一事不闻不问,再也不提家族子弟入职市舶司一事。
就连广州海商都对“放罪书”普及一事讳莫如深,泉州开海热度降至冰点。
刘纬稳如泰山,任由钱昆主理泉州行政之际,大刀阔斧的整治州衙吏治。
尽罢不听差遣、敷衍了事的胥吏,择市舶司胥吏替之。
勒令掌管版簿、户帖、户钞的判官、录事参军检点德化、清溪二县铁场。
责令司法参军赴同安(今厦门),尽籍管内所有船只,凡梁宽一丈以上的船只登册在籍。
州衙在役卒全力配合之下平稳运行,未如钱昆预料那样陷入停顿。
这是因为泉州一代耕地稀少,苗额不及两浙一大县,夏秋两税也就无催征之虞。
盐、茶、渔为税赋主要来源,盛产绵、葛,无处不在的滨海之船则因北上禁令而无处抽解……
墙内开花,墙外香。
一衣带水的兴化军(今莆田)反应神速,知军林殆庶受当地士绅所托行文泉州,请转运使莅临巡视。
兴化军同泉州近况相仿,辖兴化、莆田、仙游三县,有民八万户,赋入不敌两浙一大户。
林殆庶淳化三年举进士,年初以太常博士、秘阁校理知兴化军,福建望族出生,族亲遍布福州、漳州、泉州、兴化军一带。
他在行文中的姿态很低,自言无转运使之责,不敢擅离辖地,但兴化民众翘首以待,日日诣衙催促……
刘纬遂以新招募的衙役为舶司前行,借明州市舶司座船以携家小,又拉着李余懿调了两艘泉州水师战船前往莆田。
说是战船,不过一船一都一百人,船表破旧,船帆缝缝补补,一块一块的,十分鲜明。
带船都头忐忑不安的回应刘纬关心:“有劳知州挂怀,小的们会水,漂个大半天没问题,沿岸都是乡里乡亲,不会见死不救。”
话里话外全是出不了远海。
李余懿没敢在战船上多待,跟着刘纬上了座船,“这就是嘉瑞说的……让我来享福?”
刘纬啐道:“海陆惟你独尊,还不满足?”
“喂鱼吗?”李余懿不敢在海上说丧气话,言归正传,“林仁福他们不识抬举啊,是想赶我们回京,换一拨人?都是陈靖这些人惯的。”
刘纬道:“如果是水到渠成,谁不想出政绩?轮得到我们来回奔波?百废待兴时翻脸,不比百废俱兴时再翻脸来的痛快?”
李余懿问:“他们翻脸,岂不是事倍功半?”
刘纬道:“泉州市舶司一定得在泉州?福州不行?深港而已,东南沿海不下十处,无非是图现有舶司之利,不用劳民伤财。”
……
林殆庶亲迎至莆田最南端的湄洲屿,领着老艄公登上座船。
刘纬却要下船,没头没脑的问:“湄洲屿是不是有座庙?”
林殆庶支支吾吾道:“渔民所立野祠,下官年初到任,没来得及整治。”
刘纬来了兴致:“千万别,去拜拜!”
林殆庶摸不着头脑,眼前这位不是一直在把僧人往西域送吗?泉州僧人都没能幸免,去野祠拜拜?
李四娘慵懒回应:“姑奶奶不是有身子了吗?不去……”
林殆庶千算万算也没能想到这一出,呛的鼻涕都出来了,还是没能忍住笑。
年初,荣王赵元俨有意娶刘娇为妻,刚露口风,《皇宋日报》便增发特刊,白纸朱字,触目惊心:姑奶奶年方十八,貌美如花,才冠都下,兄为当朝祥瑞,嫂为将门虎女,名为昔日武帝之藏。今携妆奁百万缗,诚聘一良人入赘,侍我如母,敬我如宾,待我如一,从我如君……
刘娇之名传遍大江南北,赵元俨的美梦变成噩梦,“姑奶奶”遂为女子不平之称。
每三日一封的家书只字未提,刘纬也是看了报纸才知道,别说鞭长莫及,就是身在京师,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
刘纬唾面自干:“我的小姑奶奶,庙里供的是龙女,保佑母子平安、出入平安。”
“那拜拜,得让娇娇也来。”李四娘没心没肺的拉着焦嫮边走边咬耳,“去求求龙女吧,跟我做个伴。”
林殆庶以下的兴化军来迎大生好感,轻松许多,踏实许多,发自内心的簇拥刘纬一行人拜龙女庙。
湄洲屿所供龙女是当世巫医林默,乐于助人,熟习水性,能辩天文气象,逝于雍熙四年,即后世妈祖,是中国最为成功的民间信仰。
草创之初的龙女庙是出海、回舶的许愿、还愿之所,简洁、简陋,但有供人规避风雨之处。
刘纬携家眷毕恭毕敬的上了三炷香,添了十两银的香油钱,并对林殆感慨:“我这一生拜过不少神佛,添香油钱是第一次。”
林殆庶以为刘纬是在拉拢莆田士绅,满头大汗道:“太过寒酸,下官会发动信众修缮。”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刘纬颇有深意的敲打,“大中祥符二年,泉州起了座胡寺,名圣友,林知军可曾去过?为什么不能是圣女寺?”
林殆庶暂时猜不透刘纬用意,实话实话,“下官曾经路过,不曾入内。”
刘纬又问:“龙女家人在莆田?”
林殆庶很明显的一错愕,斟酌道:“请刘学士莅临,是因为兴化父老有不情之请,放罪书的范围能否扩大?”
刘纬神情不改:“东丹?契丹?还是两者皆有?”
林殆庶模棱两可:“与北地贸易多是赊欠,陈洪进献《纳地表》之前并未禁止与北地贸易,想停也停不下来。”
刘纬道:“北地不能和高丽比,仅是放罪书不足以惩前毖后。”
林殆庶干脆利落:“提心吊胆一辈子,谁不想上岸?请学士赐教。”
刘纬道:“一年一趟,太闲,容易生事,给他们找个营生,泉州市舶司今后四年财赋递解由他们担当,今年先从泉州到海州,明年再走淮南漕运。”
……
七月十日,三大两小五艘海船由莆田港北上,重达六十吨的二十万缗铜钱只是捎带。
是夜,刘纬书就奏疏一封,准备拿林仁福等泉州海商开刀。
“福州、泉州、漳州、兴化军濒滨海之民往往自行造船,便于兴贩牟利,以族、乡、姻亲党之,呼啸外海,称雄一时,并私朝高丽、东丹。
禁之,其入江海为盗,荼毒客船、舶客。
不禁,其取国家之利,而不尽子民之责。
沿海巡检非但不能治,反而阿附行事。
何故?皆为利之所趋也。
海利之厚,可由伪闽王延曦因设市舶司遭弑一事管窥。
其利、其长均能以国计替之。
和其船,经沿海直达海州、沧州,一年可发两运,无转运之费,由沿途百姓自市之井供其用度。
此利于国计而言,诚非小补,二十年之内,定是国入十之二三。
为防朱文进、林仁翰倒行逆施之举重演,请陛下许臣便于行事。
不为平叛,民无反心,但使其明白,国家可抚之、宽之,亦可剿之、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