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祥符五年,四月。
让京畿百姓津津乐道的不是殿试名次难产,而是自隋以下的科举取士从未禁止女子参与。
一纸诏书即能平息争议。
赵恒却以“古制如此”为由,回绝审刑院、大理寺、御史台、开封府、刑部的同声上请。
孝经有云:“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
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盖士之孝也。”
自古以来,事母至孝的倡导频率远高于事父至孝。
对赵恒来讲,所谓父爱只是一种形式,远远不抵母爱的用心、专一。
明文禁止女子应试,无异于从根本上否定女子社会地位。
夫妻一体,缘何以证?
母仪天下,从何说起?
赵匡胤、赵光义先后得位不正,“忠”之一事,早已荡然无存。
倡导臣民“孝”君,远比“忠”君更有说服力。
何况自古以来,就有“求忠臣必于孝子”一说。
“孝”为前提,并非“忠”。
而且大中祥符四年刚刚祀汾阴,地只后土乃不折不扣的女儿之身。
坊间争议很快蔓延至朝堂。
明文禁止女子应试是绝对主流,王旦、王钦若这对政军首脑的立场难得一致。
赵恒坚决不从:“前代戎主、儿皇帝尚且不为。”
王钦若马上提出一妥协方案,绝非媚上,而是因为一道从眼角划至嘴角的爪痕。
赵恒都没能忍住关心:“卿何以至此?”
王钦若对曰:“臣夜驱狸猫而不慎。”
百官一边以“好大一只狸猫”调侃,一边否决王钦若提出的妥协方案。
在解状、举状上标明性别确实可以名正言顺的拒绝女子应试,却也留下一种可能。
今日以“男”标明性别,他日不就能以“女”网开一面?
百官慢慢也回过味了,宫中不仅有皇后之设、还有太后之设,从根本上否定女子地位并不可取。
这时,当世大儒孙奭上疏举三例,请设节孝旌科,由地方推举而不应试,以彰母之慈、妻之贤、女之孝、贞之烈。
其一:“巴邑女清,用财自卫,不见侵犯,始皇帝遂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
其二:“西汉宣帝神爵四年夏四月,诏赐贞妇、顺女帛。”
其三:“东汉安帝开初六年二月,诏赐贞妇有节义谷十斛,甄表门闾,旌显厥行。”
既然有例可循,赵恒也就甘之若饴。
但值此百废待兴之际,提倡贞洁,不合时宜。
于是,新设孝旌科。
由地方推举而不应试,以彰母之慈、妻之贤、女之孝。
……
可是,冤有头,债有主。
常州秦氏仍在店宅务名下的官屋暂住,由开封府负担一日三餐。
于情可悯,于法无依。
秦氏名节已丧尽,诉求也已一减再减,仅要求以萧十一娘续其兄婚约,否则只能一死了之。
寇玹、王迎三观尽碎,却又畏惧秦氏背后势力而不敢苛责,报周起知晓便想结案。
周起当然不肯留一后患在手,命二人请当事人商量。
寇玹、王迎相当为难,刘纬愿意商量,怎会凭空多出孝旌科?
刘纬真就点头答应了。
但有前提:开封府必须将侍兄极敬的萧十一娘列为来年孝旌科备选呈奏,成与不成则无所谓。
寇玹、王迎三观又碎一次,被告突然成了道德模范,让人情何以堪?
周起一眼看透刘纬用心:“这是想为景德二年、三年、四年的时任常州通判开脱,监门官并无验证男女之责,答应他!”
事实上,张怀素当初的冰释前嫌之举更像是一种示警。张崇贵之所以否认怂恿秦氏诣登闻鼓院,正是因为有人在背后如此行事,逼的他不得不作出澄清。
刘纬没想过去深究背后,本就是萧十一娘有错在先,能弥补、尽可能弥补。
萧十一娘惴惴回报:“嫂嫂应有死节之心。”
刘纬倒吸一口冷气,背后那人根本就没想过秦氏能成事,但其生死足以撼动举国观感。
刘纬很快就体会到周起的无奈:“答应她!”
萧十一娘手足无措:“奴……奴……如今已恢复女儿身,嫂嫂……嫂嫂……也不是真想同奴成婚,她……她是想要一个依靠……”
刘纬轻轻叹道:“虚名而已,我不在意,十一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十一娘咬牙道:“嫂嫂是想要一个孩子……”
刘纬一锤定音:“那也得答应,安排她在光教院住下,小心奉承着,先磨其死志,以观后效。”
萧十一娘怏怏不乐:“奴知道了。”
刘纬斥道:“别不当一回事,你那些堂兄堂弟不是成天游手好闲吗?找一个机灵点的,回常州查查秦家姻亲最近哪一个鸿运当头。”
……
四月初七,悬而未决的殿试名次榜于东华门外。
进士科得刘纬而下及第者一百零八人,同出身者二十六人。诸科及第者三百二十四人,同出身者五十二人。
刘纬仅转一官,迁右司谏、直史馆。
但又有诏补之:自今第一人及第,金吾给七骑当直,许出两对引喝传呼。
一甲第二名、徐奭授将作监丞,第三、四、五名授大理评事,通判诸州。
四月初八,以金吾卫导从,先赴崇政殿谢恩,再诣国子监谒至圣先师,然后过堂拜宰相。
四月初九,宴新科进士于琼林苑。
尚书省六部丞郎、门下中书两省常侍、谏议大夫、给事中、司谏、正言等官押宴。
仪鸾司设帐,大晟府设乐。
新科进士以班进中庭,望阙而立,闻中使宣“有敕”一拜,闻中使宣“赐卿等闻喜宴”二拜,并搢笏、舞蹈,而后三拜。
预宴官分东西、依官阶就坐,新科进士则以年齿论,座前再拜。
乐五首,酒五行,押宴官、新科进士并兴就次,簪以赐花,再诣中庭望阙位而拜,酒又四行,拜讫退。
……
黄昏,顺天门外。
金吾卫在前纵骑传呼:“新科进士到……”
无数民众闻讯围观,呼儿唤女声不绝于耳。
刘纬一马当先,衣一身大红,面带矜持微笑。
一道苍老之声冷不丁的奉上祝福:“状元郎早生贵子。”
刘纬脸上矜持冰消,紧握马缰朝来人大笑拱手:“借老丈吉言。”
鱼贯而随的徐奭等百余进士不禁莞尔,忍得住第一句衷心问候,忍不住第二句、第三句……
甚至还有妇人高呼:“奴家好生养”。
刘纬抢在金吾卫诘难前回应:“来生定赴小娘子此约。”
围观百姓的热情越发高涨,“状元郎早生贵子”有如风雷,沿汴河呼啸而过,灌穿内外城。
刘纬仍然孜孜不倦的热情回应,“借仁兄吉言”、“借婆婆吉言”等等不断付诸于口。
他的好色之名早已闻名京畿,妻妾十余而无子也就成了坊间笑谈,但今日这份平易近人,大大出男女老少意料,赢得不少好感。
人,从无完美缺。
王莽谦恭之时,勉强算一个,之后的所做作为却一直被历朝历代所忌惮。
帝王用人,从此忌完人。
刘纬思来想去,便将好色这一天性当作投名状以奉赵恒。
若有不虞、猜疑,一句“不修身”即可罢黜。
刘纬脸上笑容依旧,嘴里回应依旧,心思却在一帮同年身上。
史上,大中祥符五年壬子科进士榜默默无闻,大半责任得归咎于状元徐奭的品行不端,其因私拆开封府发解试弥封试卷而遭黜落,五年之后起复,六年之后亡于权知开封府任上。
除此之外,欧阳修岳父胥偃,陆游高祖陆轸,勉强因裙带关系青史。
原本的礼部试第一、朱说,在殿试时落榜,因为誊录制的公正性无可置疑,倒也让人无话可说。
朱说在三年之后卷土重来,殿试成绩差强人意,为乙科第九十七名,却不影响他日后大放光彩。
朱说先随继父姓,后复本姓:范仲淹。
……
刘纬眼角忽地闪过一张似曾相识的小脸,他猛然回头,一盏道髻无声隐去。
焦嫮!
……
是日。
刘纬揽下小录之责,即缀行期集,列一众同年名氏、乡贯、三代事迹之类成书。
并请徐奭代《皇宋晨报》向同年约稿,扬名之际,也能补贴暂居京师靡费。
是夜。
刘纬、马忠在西厢汴河边的一座两进小道观前徘徊不去。
一粗使壮妇隔门招呼:“官人想让婆子叫缴巡卒?”
马忠尴尬笑道:“娘子见谅,在下并无恶意,光德坊焦家小娘子可是在贵观静养?”
壮妇啐道:“此乃女观,不接待男宾,女宾焚香,也得明晨再来。”
刘纬悻悻道:“能否托管事娘子转交一张便笺?”
壮妇大怒:“官人怎的如此不知羞耻?以为许州焦家好欺负?”
刘纬轻轻道:“刘某……与焦小娘子青梅竹马。”
壮妇顿时一个激灵:“你是白日那个没良心的?”
刘纬汗颜:“是……”
壮妇又道:“从门缝递进来。”
刘纬返回马车,匆匆书就:“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两刻之后,那壮妇将纸笺扔了出来,“我家小娘子说不怪你,快走,快走……”
纸笺还是那张纸笺,一字未添,却又多出点点泪痕所化的千言万语。
次日,刘娇携婢女造访道观。
焦嫮泣不成声,晕倒在男扮女装的刘纬怀里。
四月十二日,巳时末。
知武州、刑部尚书向敏中诣阙途中,道逢狂徒殴击路人于东角楼街,怒而止之,却又为受害者那副鼻青脸肿、衣衫褴褛的惨烈所惊,差点跌落马下。
这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权贵?这是那个四元及第的新科状元?
“向尚书一路辛苦,请放下官两位兄长离开,都是些家务事,不敢浪费开封府人力。”刘纬被亲随抬上马车,有气无力的交代了几句。
向敏中神情凝重,继续陛见之路。
亲随很快弄清原委:焦守节幺女日前投汴水自尽,其子焦宗说、焦宗古迁怒……
是日。
刑部尚书向敏中改资圣殿大学士、守本官、平章事,再度拜相都不及刘纬受挫带来的欢愉,春风得意马蹄疾。
四月十三日。
刘纬鼻青脸肿的投疏银台司。
请以开封府为中京,徒东京于真定、移西京于兰州、建北京于延州、立南京于邕州、并为罢相外放出知地。
“所谓中国,自秦而起,盛于汉唐,即今日之皇宋、契丹、党项、回纥、吐蕃、交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