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日,黄昏。
诏降武成王庙,榜于诸门。
自大中祥符五年壬子科起,凡礼部试奏名一等、殿试一等付《皇宋晨报》依次刊登,以公议论之。
五千举子邀拜皇宫,山呼万岁。
晁迥、利瓦伊、刘综、孙奭心思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共识:成为当朝权要公敌,日后仕途必然艰难……
譬如同知枢密院事陈尧叟,一直想报苏易简当初的提拔之恩,一心想为其子苏耆谋个进士出身……
譬如王旦,侄婿众多……
譬如王钦若,财源受阻……
钱易、张崇贵直入贡院,督促弥封复原,以防再有突发事件。
巡铺官、巡逻官均由皇城司遴选,主事官等在都堂外呈报:挟书扶出者十八人,涉及同科保人九十三名,除此之外,并无舞弊。
张崇贵心中大定,注意力全放在戴朝宗的试卷上:“能否确认是戴朝宗亲笔所书?”
众人惊惧又起,这是什么意思?
孙奭抢先应道:“可以确认,戴朝宗的废稿也已寻出,无代笔之疑。”
晁迥脑中灵光一闪,垂死挣扎道:“观戴朝宗笔迹,最少十年功底。”
张崇贵点了点头道:“学士所想,与某之忧,不谋而合。”
钱易冷笑:“那也得等院外举子散去再议,署名刘纬的卷子能飞不成?先将弥封复原,出榜平息公议。”
晁迥拼命找借口:“若是无他署名的卷子呢?就是我等徇私?”
“那要看院外举子信谁。”钱易转身奚落一众弥封官、覆考官、编排官,“诸位还在等什么?等禁军送诸位出院?”
晁迥有意拉人下水:“请钱学士先过目一等前三,乃我等公推。”
钱易嗤之以鼻:“钱某来年若能知贡举,决不假僮仆之手。”
晁迥气的浑身直颤:“你……”
钱易视若无睹:“医官何在?还不送晁学士下去休养?诸位考官若是心虚,就由中使复原弥封。”
弥封官、覆考官、编排官蜂拥上前,一一确认后解封。
“宋大中祥符五年、进士壬子科。
刘纬:字嘉瑞,小名纬哥,年十八,三月三日、子时生。
本贯:开封府、祥符县、嘉善坊。
祖籍:峡州、夷陵县、石磨村。”
都堂之内,鸦雀无声。
乌龙一场?
里外不是人?
不作死就不会死?
晁迥两眼一翻,捂着胸口倒地。
医官总算排上了用场。
钱易晒然而笑:“诸位继续。”
“且慢!”张崇贵按住刘纬试卷,沉声问道,“可是本人笔迹?”
钱易似笑非笑:“此乃开封府解元,千金不换,当仁不让。”
张崇贵不为所动,瞠目巡视:“可是本人笔迹?”
一众考官不约而同的把视线投向孙奭,屏声静气。
孙奭眼角泛起两点晶莹,淡淡微笑:“笔迹一试便知,做不得假。周王殿下就读资善堂时,曾以左手习字,为孙某所阻,想必根源在此。”
张崇贵也笑了,未能出声,嘴眼歪斜,半身僵硬。
……
赵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误会而已,偏偏一个当场晕厥、一个当场中风。
这下好了,鬼都不信两人是无辜的。
王旦从不在君前言人是非,这次没能忍住,半褒半贬的赞了句:“心高气傲。”
于是有诏:置誊录院。
令封弥印官、封所试卷付之,集在京百司书吏录本,并由诸司供帐,内侍监院,京官校对。
自此,试行于殿试的誊录制扩大至礼部省试。
三月二十二日。
赵恒御崇政殿亲试礼部奏名贡举人,一日试四场,诗、赋、论、策各一道。
《天选不可升诗》、《铸鼎象物赋》、《以文占天论》、《古之明王,以道揆事,以贤任官。人得以尽其才,法足以尽其意……方今之务,应时而造者,必有其序……然则孰戾而不合,孰可推行之?》
殿试阅卷锁考官于学士院,耗时十日左右。
历经弥封、初考、定等、再弥封、再定等、覆考、详定等步骤,将编排结果交由天子定夺。
所谓亲试,不仅是指天子当日在殿监考,也会在阅卷期间,亲临学士院视察。
三月二十五日,午时初。
赵恒自学士院返宫就食。
监登闻鼓院内侍匆匆来报:常州民女秦氏击鼓以告,其夫萧十一郎为景德二年、景德三年、景德四年常州发解试解元,大中祥符元年入京应试,至今未归……
“常州三科解元?寻夫?”赵恒问,“萧十一?大中祥符元年以来,进士科应该没这个人。”
那内侍一脑门儿的汗:“回陛下,据秦氏所诉,萧十一郎常在光教院出入。”
赵恒色变:“光教院有男子出入?”
那内侍汗流浃背:“回陛下,在光教院任教的萧十一郎应为女子,应是刘纬妾室。”
赵恒此时不宜召刘纬进宫,略一沉吟,道:“转开封府,命萧十一郎即时应鞠。”
张崇贵养子张怀素先开封府一步,通过马忠转告刘纬,与秦氏诣登闻鼓院一事无关。
刘纬回复很大气:“理念不合而已,不敢怀疑张都知操守。”
张崇贵已半身不遂,皇城司差遣也已辞去,再无心思作意气之争。
开封府外却是接踵摩肩,勉强留下一条通向府衙的羊肠小道。
但刘纬止步于御史台西墙外,招来守门胥吏请教:“不知御史台何时澄清如镜?敢视舆情如无物,可是官无贪腐?民无冤屈?而天下大治?”
守门胥吏仓惶作揖:“回刘博士,冯尚书履职御史台,院墙日前粉刷一新,还没来得及增补。”
刘纬大大咧咧道:“借笔墨一用。”
胥吏一去不回。
人群纷纷向御史台涌动。
系案判官寇玹也在御史台任职,任殿中侍御史,连忙舍下秦氏去找周起诉苦:“这哪是来应鞠的?明明是来示威的!”
周起想了想道:“王迎在衙?请他一起会审。”
推官王迎曾在大中祥符三年审理内侍江守恩致民枉死一案,后依罪将其杖杀,令中外惊悚、侧目。
于是,寇玹心安,有意借此案谋取升迁资本。
而御史台外的守门吏姗姗回返,捧着笔墨谄媚笑道:“请刘博士有始有终。”
刘纬欣然应允:“冯中丞两袖清风,刚正不阿。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于是,御史台正门西墙,旧文新书: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东墙则以长篇辉映:“人生天地间,一死非细事。识破此条贯,八九分地位……君方仕于朝,名高贵所萃。乾坤父母身,方来日川至。西铭一篇书,顺事为大义。请君观我生,姑置末四字。”
刘纬携萧十一娘步入开封府右厅公堂,一作揖,一万福,与苦主并列。
秦氏伏地哀哭,只见风尘仆仆,不见一点颜色。
就算刘纬已然停官,也不改与殿中侍御史平级事实。
寇玹瓮声瓮气道:“看座。”
秦氏哭声更甚。
刘纬再揖:“不敢与两位法官坐论曲直。”
王迎接口道:“此案事实清楚,无须再论曲直,仅需验明正身。”
刘纬冷笑:“王推官想做来俊臣,也得则天皇帝点头才行。”
王迎轻轻一拍面前案牍,“下官忘了,状纸刘博士还未过目。”
刀笔吏居中传递。
刘纬边看边道:“苦主无罪,怎能伏地乞冤?请两位法官许其堂堂正正陈述。”
王迎道:“秦氏行大礼,并非本衙起意,而是冤情所致。”
刘纬怒目:“此乃公堂,王推官一定要将个人喜好置于国法之上?”
寇玹连嗯两声:“秦氏请起。”
秦氏哭哭啼啼的站了起来,看了萧十一娘一眼,上气不接下气,摇摇欲坠。
刘纬道:“既为妯娌,还不快扶一把?”
王迎忽然一拍惊堂木:“刘博士是在代萧氏认罪伏法?”
“人伦惨剧,何罪之有?”刘纬又是一揖,将状纸拍在官案上,“请两位法官明示,萧氏所犯何罪?”
寇玹有理有据:“刘博士请看,这是秦氏所呈物证,乃萧十一郎景德二年、景德三年解状,女扮男装暂且不论,连续三年冒名顶替,法当决杖一百、并配流。”
刘纬问:“哦?请寇判官明示,解状有何不妥?”
王迎不耐烦道:“刘博士大可进宫求赦,此乃公堂,不容狡辩!”
刘纬怒而拍案:“请王推官赐教!白纸黑字,哪一点冒名顶替了?名错?籍错?三代错?户主错?出生年月错?”
“萧十一?”王迎为之一滞,“就算是孪生子,名字也能一样?”
刘纬道:“其母难产而逝,其父以为孪生不祥,至始至终都未取名,以排行十一称之。”
王迎怒不可遏:“女扮男装又作何解释?难道堂下萧氏是男扮女装?”
刘纬一问接一问:“女扮男装又怎么了?只为外出方便,民间比比皆是!解状之上,从无性别标注。国家取士,从未禁止女子参与。今秦氏所诉,依何律定罪?”
寇玹、王迎面面相觑,又在两边令使身上转了一圈,还是得不到回应。
刘纬道:“不仅解状,礼部试、殿试的乡贯状、春关、告身均无没有性别标注。咸平五年,我曾就女子应试一事,请教过吕相公,自隋以来,虽无先例,却未禁止。”
王迎赴后堂招人检律,并报周起。
寇玹独木难支:“于礼不合。”
刘纬道:“陛下祭祀汾阴时,诏审刑院、大理寺法官详检律令编敕条目,失于重者,务从轻典,何况是无律可依的莫须有之罪名?”
赵恒闻讯,命审刑院、大理寺、刑部、御史台法官会商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