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误朕!”
赵恒耻于就和亲一事广泛征询意见,仅召高琼、寇准、冯拯、陈尧叟夜入行宫奏对,却又将萧胡辇串连起兵、刘纬来信悄悄瞒下。
春秋以后,但凡华夏政权必然以“夷夏之防”为国策根本,有外嫁,无外娶,皇室汉族血统始终保持纯正。“戎狄豺狼,不可厌也。宴安鸩毒,不可怀也”之论,根深蒂固。
寇准、冯拯、陈尧叟怒发冲冠,同仇敌忾,吐沫星子乱飞,污言秽语频出。骂契丹狼子野心,骂刘纬奸佞,骂曹利用玩忽职守,骂王钦若、孙全照不知轻重,以继续陈兵澶州为应对方案。
高琼则是一言不发,有意请赵恒改幸澶州南城。
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刘纬以“便宜行事”,契丹以国信致函,和亲显然已是一份协议,而非协商意愿。
敢于毁诺,就要承担后果。
澶州行宫,灯火彻夜,仿佛又是一场大战前夕。
子时末,六十余封急诏奔赴四面八方。
城外。
秦翰、李继隆、石保吉不约而同的披甲出帐,驻足观望。
就在这时,西方大亮。
一道流星直入奎宿,主边兵动。
赵恒再难入眠,归心似箭。
丑时末,急递来报,盘踞德清军的契丹大军撤向天雄军。
赵恒遂召李继隆行宫奏对,并未隐瞒萧胡辇在契丹南京路串连起兵一事。
李继隆当面指摘:“王超虽是官家潜邸旧人,但今次逾期四十四日不至,观其行程,颇多蹊跷,意图未明,怎能以诏催逼?”
赵恒道:“请舅舅放心,发往定州行营的诏书……朕已扣下。”
李继隆小松一口气:“如果萧胡辇串连成行,萧绰回师幽州很可能不得门而入,臣以为在没有达成协议之前,萧绰会继续南下,一战告捷,癣疾不治而愈。”
李继隆略一沉吟又道:“和亲一事,史无前例,臣不能言。若是萧绰弃后路于不顾,会兵澶州,王钦若、孙全照必定出城来援。天雄军肯定守不住,请官家改幸南城,或能保全天雄军。”
赵恒问:“若以寇准镇天雄军呢?”
李继隆微微一滞,劝道:“寇准不一定愿意,值此国家危亡之际,官家莫要逼人离心离德。”
赵恒云淡风轻道:“契丹不退,朕不南归,寇准能有什么意见?”
李继隆踌躇不已:“观王钦若、孙全照先前一战,官家若在澶州,必然来援,换做寇准……”
赵恒还是无动于衷:“舅舅不是在吗?朕何惧之有?”
李继隆虽然一直在劝,但在赵恒执意留守之后,却又热泪盈眶的欣慰离去。
赵恒吸取召见寇准、冯拯、陈尧叟的教训,逐个征询要近重臣意见。
秦翰排在第二位,关心略微不同。
赵恒问:“两国议和,军中可有不满?”
秦翰汗颜:“回陛下,确有少许非议,多为马前卒,不识大体。”
赵恒不露声色:“说来听听。”
秦翰细不可闻道:“当以全胜之师,却城下之盟。”
赵恒又问:“卿以为呢?”
秦翰道:“契丹之所以轻骑冒险,就是欺我军转进乏力,一日两百里,一日三十里,谈何却敌?除非幽州易手,扎住契丹南下口子,否则我军只能固守河北诸城。”
赵恒遂示刘纬密奏,命秦翰参详把握。
秦翰立刻汗如雨下。
“陛下亲赴澶渊,以万乘之尊,夺万难之险,扬威于虏前,安民于身后……”
“王超官阶、宠遇已是武臣至极,河北之外契丹无以为酬,其徘徊不进或因心系潜邸事……”
“和亲之弊,在夷夏之防。但若秦国公主所出他日君临北朝,不正是不破不立?失小节以全华夏疆土,何错之有……”
“若陛下拒绝和亲,请以寇准出镇天雄军……”
秦翰奉还奏疏,隐隐明白赵恒心意,遂解君忧:“官家若愿徐徐图之,奴婢有一权宜之计,契丹主既然肯将其女记在其母名下,何不冠以韩姓掩人耳目?但此事不应由官家开口。”
赵恒不置可否:“朕在京师布置可有不妥之处?”
秦翰汗流浃背道:“宋太初、毕士安均为老成持重之臣,禁军多在外,由官家掌控,诸事可以万全。奴婢不知刘纬其人,亦不知其处事方式,观其语似在担心诸位亲王……”
赵恒又问:“卿赴定州行营代王超?”
秦翰道:“奴婢愿意,但此事万万不可,定州行营上下显然已就来援达成共识,即便奴婢亲至,恐也无济于事,暂时不问、事后按察为佳。”
赵恒颓然长叹:“王超误朕!”
天蒙蒙亮。
盟约难成一事,很快扩散至澶州全城,气氛紧张,人心惶惶。
随驾百官纷纷奔赴行宫慷慨陈次,献计献策。
“虏不出,朕不退。”
赵恒表态之后,当众否决寇准一夜筹划,改寇准为枢密使、同平章事出知天雄军兼都部署,又命冯拯充天雄军副都部署、陈尧叟出知德清军。
最为激奋的三人求仁得仁,心想事成。
百官莫名惶恐,紧紧跟着赵恒转悠,惟恐帝乘一叶扁州南渡。
赵恒第一次出城巡视三面军营,一扫澶州不安,军民士气冲天。
城内寇准并无升官喜悦,心事重重的伏案沉思。
张文质蹑手蹑脚来:“相公,杨亿已拟诏,毕相即日来朝。”
寇准好一会儿才道:“这趟差事不好办,不去又不成……”
张文质问:“能不能调澶州北面驻军驰援天雄军?”
“不妥,王钦若能守住,我去就增兵?”寇准犹豫不决,“兵多将广不一定是好事,何处安置?”
张文质道:“陛下是不是在逼相公行权宜之举?城外使馆已为秦翰所封,曹利用都被赶了出来。我问过曹利用,韩杞、王继忠很可能也被瞒在鼓里,那份仓惶骗不了人。”
寇准坚决摇头:“不必多言,官家敢驻澶州北城,我怎能推三阻四?快去收拾收拾,争取明早成行。”
当张文质、贾德润着手驾前中书公务移交时。
冯拯也开始交接,他很清楚赵恒安排他做老冤家寇准副手的原因。
陈尧叟则以风寒为由告病。
寇准、冯拯闻讯,又一次志同道合:“不要脸!”
赵恒不以为忤,改命内侍省副都知阎承翰往德清军修城驻守。
阎承翰午前应诏,午后即领三千军民出。
如此效率,令澶州紧张氛围再度攀升。
驾前百官纷纷进言,请赵恒改幸澶州南城。
赵恒就此训诫:契丹不出河北,不得再议渡河事。
寇准、冯拯最后一丝侥幸湮灭,写好家书,又是一场酩酊大醉。
是日深夜,澶州城外异动。
阵前诸军急报契丹连夜拔营北上。
次日清晨,天雄军急奏,契丹两军会师天雄军东二十里。
寇准、冯拯这对老冤家再次同步,陛辞礼从清晨拖到午后,无惊无险又一天。
黄昏,京师急递报哀,东京留守雍王赵元份薨!
是夜。
天雄军,契丹行寨。
三日期限,最后一日。
刘纬跪坐在萧绰寝帐内,微微低头,敢怒不敢言。
萧绰此时像个普普通通的半百妇人,一边抱弓在怀、轻弄弦,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家长里短:“孤对汉人的出尔反尔早就习以为常,不知你们这些南朝读书人哪来的勇气往赵匡胤、赵光义脸上贴金,一纸盟约能有百年效应便是贪天之功、侥世之幸。孤不是没想过再陷开封的可能性,但无盘踞之心,拖上个十天半月,待南唐、吴越、巴蜀死灰复燃即可。孤就不信,赵匡胤、赵光义十恶加身,南朝百姓能不思前朝?刘使呢?不思蜀主孟昶?”
刘纬悻悻道:“外臣唯北朝太后殿下马首是瞻。”
萧绰轻笑:“有朝一日,刘使拜相,也可效仿孤行事,引弓与我萧绰不孝子孙讲道理。”
刘纬道:“外臣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提议两国结秦晋之好,就是不希望两国再度兵戎相见。”
萧绰不以为然:“孤从不觉得秦晋之好能止两国兵戎,但我契丹皇帝陛下视秦国为掌上明珠,天下无人可以般配,至今不曾论亲,想来想去,南朝皇帝确为不二之选。”
“孤其实看不上他赵家父子,不及孤这妇人光明正大,孤不否认,南朝皇帝今次出人意料,不再畏我契丹如虎。”
“仅凭这点,不足以让我契丹明珠远嫁。”
“孤愿一试,是因刘使态度。”
“南朝曹使也好,我契丹南院臣子也好,侍孤母子态度如出一辙,三分敬畏、三分惧怕,还有四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多以厌恶、鄙夷、不屑杂之。”
“孤想不明白,既已伏地顿首,又是从哪来的优越感?这就是夷夏之防?”
“刘使不一样,惧怕、轻狂鲜明,惟独缺了夷夏之防。”
“若南朝都似刘使这般心思,何必将两国安危系于秦晋之好?系于盟约之上?我契丹地大、物博、人稀,何必执着于犁耕……嗯?”
萧绰忽然皱眉不语,冷冷看向正前。
刘纬像是只鱼漂,引来鱼儿喂钩,那张小脸频频轻点,重心飞快前移,突然一头栽倒,匍匐在裙衣之下。
萧绰抬腿就踹:“岂有此理!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