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风风光光下葬,刘纬携刘娇迁至夷陵发解试试场,犬、牛依然相伴。
乡邻很是不舍。
年方七岁,已显凌云之势,谁不想多处些时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机会,就这样从眼前溜走了。
曾经的那些芥蒂不翼而飞。
恶念未彰,心罪无证,人性本就如此。
刘家七十余亩水田,均以三百钱出售。
旱田不在发卖之列,佃给邻村仵作杨信威,无任何租赁费用,用心打理阴居即可。
刘纬心目中的府学,如今只是一座破庙,大而空旷,废而无用,只能在发解试时充充场面。
峡州知州顿足捶胸。
丁谓白吃白喝好几天,还抢了顶慧眼识珠的帽子。
这顶帽子可大可小,是进入政事堂的敲门砖。
相不识人,岂不是盲人摸象?
当政者每年都会下诏,要求各部主官举荐人才,但得负连带责任。
知州想再塞几个学子进破庙,造就地方重学的事实。
但戴国贞不感兴趣,丁谓很明确的告诉他,京师已留好位置,正旦回朝即迁,再加上妻子王氏怀胎八月,有着操不完的心,根本不接话茬。
一对因残返乡的禁军夫妇住进试场,专事刘纬兄妹日常起居。
男人三十过半,名肖小七。
妇人肖李氏不到三十,膝下无所出,眼泪婆娑的看着一双小儿女,心痛至极。
刘纬很满意这样的安排,执意以叔侄相称,弄得肖小七夫妇手脚不知该往哪放。
形成“饭菜熟透、饮水必滚”的简单共识之后,四人如同一家。
都不是富贵出身,相处更融洽。
刘纬想从肖小七嘴里了解当下时局,刘娇却不给机会。
两岁多的孩子已经有了简单认知,无法习惯没有母亲的世界,时常从梦中惊醒,兄妹俩哭成一团。
刘纬使出浑身解数,唱歌、跳舞、讲故事、编小辫……
未来一千年的文化底蕴像是沧海决堤,肆意冲刷肖小七夫妇认知。
刘娇依旧不为所动,一天到晚都要牵着刘纬,害怕一松手,哥哥也不见了。
刘纬慢慢习惯这种依恋,左手带孩子,右手执书或是执笔。
书来自戴国贞私藏。
刘纬从不挑三拣四,囫囵吞枣般的死记硬背,把那些似是而非的繁体字,一个一个的吃进肚子里。
有笔,无墨无纸。
这个时代的纸张太贵,戴国贞有心资助,刘纬却不愿接受,一来字迹惨不忍睹,二来人情债难还。
欠一人是欠,欠一群人不是欠。
大殿廊下,有两口见证寺庙兴亡起灭的破缸,能盛水救火,也能以水代墨。
肖小七敲敲打打之后,两口破缸有了新的用途,一块四四方方的漆板在水面安家。
刘纬日复一日的练习点、横、撇、捺、折、提,在水面上寻找平衡和力度。
肖小七啧啧称奇之余,把厨房的柴灰收集在一起,捣碎,加水,再捣,几经锤炼,去芜存菁,最原始的墨汁诞生了。
虽然颗粒感很强,却黑得触目惊心。
深秋去,初冬来。
夜越来越长,点灯太贵,看书费眼。
失眠时、心乱时、思念时,书写成了唯一选择,不分黑夜白天,不分风霜雨雪。
点、横、撇、捺、折、提、渐渐有了自己的模样,每天都在成长,水缸里的颜色越来越深,如同两缸取之不尽的墨潭。
日子就这样过着,平淡,温馨,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伤感。
兄妹俩逢七必回北磨村,坟前守上大半天,赶在城门关闭前回试场,风雨无阻。
咸平二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重中之重的年节“冬至”施施然而来。
戴国贞携子探望,试场内正上演小红帽的故事。
刘纬一边口若悬河,一边手舞足蹈,又扮狼,又扮外婆,只为搏妹妹一笑。
戴国贞饶有兴致的旁观。
九岁长子戴朝宗蠢蠢欲动,觉得灰狼过于阴柔,想要上场展示狼的风范。
刘纬一丝不苟的见礼,强忍内心不适称戴朝宗为“兄长”。戴国贞三番五次的让他去县衙做客,都被他以重孝在身婉拒,如今携子亲至,关爱之心也好,投机之心也罢,诚意十足。
在这个人情大于理法的社会里,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终其一生都无法挣脱。
赵匡胤如此,赵光义也是如此,如今的赵恒更是如此。
一句“悯之”,一诏“德音”,省去无数血泪。
“砰”的一声。
戴国贞扇在戴朝宗后脑勺上,“纬哥儿跟你见礼,哼什么哼?”
虎头虎脑的戴朝宗差点哭出声,眼角挤出几滴晶莹,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使不得!”刘纬劝道,“本是状元材,叔父扇一下,只能屈居榜眼。”
戴国贞不禁莞尔,戴朝宗则报以感激涕零的眼神。
不曾想,刘纬又加了一句,“棍棒出孝子,纬欲求责罚而不得,兄长当甘之若饴。”
“这才是纬哥儿该有的样子。”戴国贞笑道,“冬至那日,带娇娇去见见叔母。”
“是。”刘纬毕恭毕敬的答应。
“那两口破缸像是有些年头了,形制方正,古色古香,如今物尽其用,日后必能成为一段士林佳话。”戴国贞摇头轻叹,“我这吝啬父母官的名声,也会天下皆知。”
“叔父见笑,这些日子,纬一字未落,若用白纸涂鸦,实在是暴殄天物。”刘纬侧身在破缸水面上挥笔,得一“横折”。
“先练骨,再练皮?”戴国贞若有所思。
“叔父归纳的,比纬所想精辟。”刘纬说。
“我来试试。”戴国贞接过鸡毫,也在漆板上写了个“横折”,落笔太重,提笔太轻,简简单单一个部首,竟然写出了四五种风韵,遂道,“这样练的话,不论将来字体如何,骨架会很方正吧。”
“叔父火眼金睛。”刘纬说。
“要练多久?”戴国贞问。
“以这些天进度来看,最少需要一年。”刘纬又说。
“过来试试。”戴国贞提着戴朝宗的耳朵恐吓,“你已启蒙三年,再比不上纬哥儿,就别回去了。”
戴朝宗明显没见过这种阵势,一紧张,手一抖,鸡毫投墨自尽。
“留在这儿吧。”戴国贞不理嚎啕大哭的戴朝宗,牵着刘纬向试场深处走去,“朝宗顽劣不堪,启蒙一直都是我亲自在做……差强人意,他娘临盆在即,衙门又忙着交接,真顾不上,留在这儿受纬哥儿熏陶吧,希望日后能有所长进。”
“叔父用心良苦,纬定不负兄长教导。”刘纬答应的很干脆。
经过三番五次的接触,他发现戴国贞虽为一县之长,举手投足之间,却不拘小节,行事自然,不像是刻意营造出的人设,表情比县城那些商贾还要真挚几分。
戴国贞很满意刘纬处事态度,毫无不舍的离去。
戴朝宗本来哭的稀里哗啦,待戴国贞背影消失,便抹干眼泪嘀咕:“负情薄幸!”
刘纬差点笑出声,敢用这种语气评论戴国贞的,只能是那位没见面的叔母。
戴朝宗自来熟,抱着刘娇一口一个妹妹的赞着、哄着,未了小大人般的感叹:“娘要是也给我添个妹妹就好了。”
“弟弟不好?”刘纬问。
“纬哥儿真是神童?”戴朝宗反问。
“早慧而已,又不是什么好事。”刘纬轻叹。
“为什么?神童诶!”戴朝宗睁大眼睛。
“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又不能让父母长命百岁,易夭早衰,我更想承欢膝下。”刘纬苦笑。
“我爹庶出,不受伯父、伯母待见,祖母也受了很多委屈。”戴朝宗开始毫无顾忌的吐露戴家秘辛,“有了我之后,娘亲变卖嫁妆,祖母拿出私房钱,瞒着祖父、伯父供我爹进京赶考……”
“慈母贤妻,又是一段人间佳话。”刘纬盛赞。
“好什么好?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看看人家娇娇多有礼貌?”戴朝宗没好气道,“我爹金榜题名把所有人都吓傻了,祖父连忙主持分家。爹得一半家产,却忘了娘亲辛苦,大前年在夷陵做了父母官,娘亲担心他没人照顾,便带着我赶到这个破地方,哪知我爹已经纳了两房姨娘,花的还是我娘嫁妆……本来都是我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刘纬不好多说什么,顾左言他:“兄长努力一把,父子进士,扬眉吐气。”
“我爹都不敢说这个大话。”戴朝宗使劲翻白眼,“知道淳化三年袁州出了多少进士吗?五人!太祖在位十六年有几人?全军覆没!要不是那些老学究敲登闻鼓,哪轮得到他……”
刘纬目瞪口呆,眼前的熊孩子显然是受了亲人影响,想必这种论调在民间已经形成共识,历史上没有戴国贞的痕迹也就不足为奇了。
“六次!不!七次!自从这破地方出了个神童,我已经挨了七次打。”戴朝宗煞有其事道,“打个商量吧,纬哥儿去给我爹娘尽孝、金榜题名,我来照顾娇娇妹妹。”
刘纬恍然大悟。
戴国贞心安理得的离去,不是没有原因,眼前这孩子真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