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国贞名列淳化三年壬辰科三甲榜尾,得赐进士及第,虽然跟同年比起来差强人意,却已踏入士大夫行列。
赵光义一纸诏书将那年科举推向历史巅峰:“如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
千古第一榜,可谓开天辟地。
引来道释之流还俗赴举,共得诸道贡士一万七千余人。
新政频出。
始建于隋的科举制度,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公平。
糊名。
即:将试卷上考生姓名、年甲、三代、乡贯等密封,再从《玉篇》中分别择字为号代替。
锁院。
即:考官命题、考试、阅卷、评等、放榜,必须在与外界隔绝的状态下完成,通常在三十五天左右。
那一年,进士科分五等,一、二、三等赐进士及第,四、五等赐进士出身。
那一年,孙何以下进士及第共三百零二人,另有五十一人同进士出身。
那一年,明经、明法等诸科共七百八十四人及第,另有一百八十人同出身。
孙何、朱台符、路振、丁谓授将作监丞、大理评事通判诸州,余下进士及诸科授州县职事。
赵光义对此却猝不及防,大批进士及诸科榜上有名者滞留京师待授。
此后,淳化四年(公元993年)到至道三年(公元997年)的科举彻底停摆。
武夫治国怪象从此绝迹于基层,科举取士步入日益繁盛的上升阶段。
戴国贞心满意足,放在以往任何一年都坐不稳榜尾,更经不起那五年蹉跎。
现在却忧心忡忡。
穷乡僻壤的父母官难有作为不说,礼尚往来的开销往往入不敷出,即将熬过两任八年任期,却又杀出一妖童,大半夜的找人喊冤。
焦守节花花轿子抬人:“放心吧,丁博士哄人很有一套。”
戴国贞摇头苦笑:“两位上官舟车劳顿,还要为地方错漏费心费力。”
焦守节打趣道:“真没知县逍遥自在,可以把妻儿带在身边。”
戴国贞腼腆一笑:“也就是去年的事,拙荆担心我在夷陵无人照料。”
焦守节搭额远眺,“城无片瓦?”
这个时代的房屋多以茅草为顶,夷陵也不例外。
“大堂、后衙轮着漏雨,府衙也好不到哪去。”戴国贞叫苦。
“本想在夷陵休整几天。”焦守节怏怏道。
“峡州是小州,夷陵是下县,没法跟京畿、江南比,但比西面的归州强很多,二位最好在夷陵休整。”戴国贞离任在即,吃出再大的窟窿都不怕。
“要看丁博士的意思。”焦守节边走边调侃,“瞧瞧怎么回事,平时用下巴看人,能和一个童子聊这么久,真是奇了怪。”
戴国贞再度忐忑。
他很清楚丁谓为人,才高八斗,恃才傲物。
连“科举不公”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当庭讨论,若无奇异,怎会如此重视一童子?
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南人过江,习惯抱团取暖。
七年蹉跎,大多数南方士子都明白过来了,丁谓当年牢骚实乃有的放矢。
先不说官场流言“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论真假,仅是当朝宰臣嘴边时常挂着的那句“南方下国不宜多冠士”就让人寒心彻骨。
话说回来,江南学子虽然无缘淳化三年壬辰科进士前三,却又如过江之鲫,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渐渐以右正言、知制诰、判大理寺王钦若和丁谓马首是瞻……只待风云起。
东去里许,炊烟袅袅。
一派田园风光之中,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执手踞石而坐。
牛卧江边,犬伴童嬉。
丁谓同戴国贞见礼时有些激动,颌下长须轻抖。
戴国贞心情大好:谓之兄真是重情重义,这些年的礼尚往来没白费……
刘纬待三人互动之后,才毕恭毕敬的朝戴国贞深揖礼拜。
丁谓没给刘纬蛊惑人心的机会,抱着刘娇同戴国贞互诉离情,步入递铺时,没头没脑的问了焦守节一句:“秉直(焦守节字)见过狐狸精?”
“呸!”焦守节啐道,“我可没博士那股子白嫖的才气。”
丁谓微笑不语,稍做洗漱,领着仪仗入城,把刘纬、刘娇留在递铺卧房休息。
县城占地四亩,迎来送往的礼数虽然周到,却难掩寒酸,托刚刚秋收的福,酒肉管够。
宴毕,焦守节拉着知州闲聊,丁谓携戴国贞前往夷陵发解试试场察看,也是刘纬嘴里的府学前身。
北宋初期,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府学、县学。
直到龙图阁待制孙奭知兖州,以文宣王庙为基础建立学舍。
再后来,孙奭回京掌管国子监,担心兖州学舍荒废,上疏请派教授、并给学田,从而成就第一家官办学校。
但这些……是二十年之后的事。
如今的峡州四县文道不昌,十来间房屋、一座大殿组成的破庙,便是发解试试场。
“呵呵……狐狸出没的好地方。”丁谓忍不住笑出声。
四面透风,杂草丛生,似有鬼影幢幢。
“谓之兄见笑。”戴国贞面红耳赤。
“不到四百户的下县,有座破庙供学子栖身,已经不错了。”丁谓兴致勃勃的道,“没记错的话,开国以来,夷陵从无学子登科?”
“一江之隔,差距何其之大。”戴国贞摇头轻叹。
“天荒?我丁谓就来破他一破。”丁谓意气风发。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不容易,真不容易。”戴国贞想了想问,“野有遗贤?”
丁谓点点头:“早上见过,北磨村原里正孤子。”
“啊……”戴国贞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劝道,“谓之兄慎重,那孩子只有六岁,胡来不得。”
丁谓不以为然的摆摆手:“怎么着也是三年以后的事。”
戴国贞恍然大悟:“谓之兄想保举他应童子试?”
“不错!”丁谓昂首挺胸,“三年孝除,十岁未满,稳压邵焕一头。”
戴国贞还是摇头:“太仓促了。”
丁谓郑重其事道:“他有三年时间证明自己,若野有遗贤,你我视而不见,怎对得起官家求贤若渴之心?怎对得起十年寒窗?”
另一边,屋外脚步急促。
刘纬紧了紧怀里熟睡的刘娇,压着嗓子问:“谁?”
屋外那人喜出望外:“纬哥儿醒了?”
刘纬轻声道:“门没栓,请李翁进来说话。”
水递铺壮丁本就是附近乡民服役,穷的叮当响,时不时的还要仰仗周边供给,丁谓前脚一走,立刻有人去北磨村报信。
李姓耆长一听是管着全国田地的大官,硬是跑了好几里路,匆匆赶来却是连门都不敢敲,更别说进了,畏畏缩缩道:“纬哥儿出来说话。”
刘纬便在屋檐下把晨间经历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而后信誓旦:“李翁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丁大官人想择一良善妇人照顾我和妹妹。”
李姓耆长又惊又喜:“纬哥儿有什么章程?”
刘纬道:“捐田助学,我和娇娇住进县城学舍,要等丁大官人运作。”
李姓耆长不再患得患失,厚着脸皮等在水递铺,想要见丁谓一面。
人是等到了,来的却是丁谓亲随。
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在启程之前让刘纬心想事成,还问刘纬要不要做场法事。
刘纬婉拒,赶在入夜前回家守灵。
又多出些致祭的人,二十二户老少全到,周边佃户也赶了过来,不再怀有客大欺主之心。
刘纬紧绷的神经总算有了几许懈怠,在众人迥异的目光中,执意重复曾经习以为常、如今可触不可及的琐碎。
清理牛栏,打扫猪圈。
堆肥,换水,喂食一气呵成。
不知悲为何物的鸡鸭扑腾着翅膀争抢,黄狗静静的在兄妹周围摇尾乞怜。
家似乎又活了过来,欢声笑语却已杳无踪影。
隔壁妇人送来热气腾腾的鱼、腊肉、蛋羹、米粥,还在灵堂上添了几份干果点心。
李姓耆长随即招呼乡邻离开,留下儿、媳照料兄妹俩。
刘纬千恩万谢的礼送众人,哄着刘娇吃了半条鱼,又挑出鱼头、鱼骨拌糠饼喂狗,自己未沾半点荤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若应童子试,须守孝三年。
反之,会连累举主。
他若想和妹妹健健康康、自由自在的活下去,只有科举这条路可走。
不是他生性多疑,也非杞人忧天,而是人性经不起揣摩,更经不起考验。
此时,赵宋建国不到四十年,同一时期纳荆湖入版图。
俗称荆蛮,处处百废待兴。
唐末、五代露于野的白骨尚未敛尽,巴蜀流民又蜂拥而至。
乞活而已,哪有礼义廉耻可讲。
拦路哄抢,杀人越货,入室劫掠,数不胜数。
即便这样,刘迁过世之后,孙氏勉强撑过秋收,便冒着生命危险辞退所有佃户,宁可田地荒废。
曾为流民,能从尸山血海中逃出来,自然不缺决断。
刘纬清楚记得,父亲过世后,母亲夜夜抱着兄妹俩痛哭。
无根无脚,无依无靠,有丁未成、且弱,又担里正之役,地方很可能逼孙氏改嫁,居心叵测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孙氏本想卖尽家财,带着双小儿女回归故里,至少可以长大成人,再不济也能落叶归根。
老天又一次不遂人愿……
“咿呀,咿呀。”
缝隙里的月光中,刘娇正紧咬刘纬衣角,一边熟睡,一边津津有味的品咂,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山珍美味。
头一回当爹。
不对……是兄长。
那辈子求不得,这辈子舍不得。
刘纬疲累尽去,心中危墙不在,誓要一窥天地宽广。
次日,入蜀使团休整。
丁谓携戴国贞巡视秋收,亲随趁机把刘纬家世、口碑吃了个通透,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于是,丁谓路过北磨村时登门致祭,手书碑铭两幅。
虽只寥寥数十字,刘纬却低下稚嫩头颅,大礼回拜。
这些都是人情,穷尽一生都不一定能还完。
峡州知州、焦守节、戴国贞均是一头雾水,值得吗?
翌日,地方官员为丁谓、焦守节践行。
刘纬带着刘娇早早赶到,还是那头水牛,还是那两只黄狗。
童子不入席,何况披麻戴孝。
刘纬远远候着,一动不动,发梢、眉尖满是晨间雾水。
双目如星,熠熠生辉。
苦不孤单,悲不丧气。
众人不以为奇。
丁谓所施之恩,对于世代白身之家来说,如同再造,怎么恭敬都不为过。
丁谓执杯留词,戴国贞挥笔回赠。
然后,互相吹捧。
刘纬上前作揖:“借官人妙笔。”
丁谓两眼发光。
戴国贞微笑点头:“小郎君请。”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夷陵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座船西去里许,丁谓的笑声仍在江面回荡。
这是读书人的时代,也只能是读书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