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苍从来都是公平的。
时家势盛,可数代以来都子嗣单薄。
到了太傅自己这一代,便也只得了这一男丁,自是阖府上下都小心翼翼地当命根子般护着、哄着、围绕着。
何况,还有一个当皇后的姐姐。
他也不负众望,数载寒窗苦读,他成了大成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任职于御史台。
时家成了帝都所有适龄姑娘都想要嫁进来的香馍馍,门槛都被前来说亲的媒婆踏破。
彼时自己年轻、气盛,赞誉之词听地太多,便渐渐地也开始不知天高地厚起来,看谁都入不了眼,只觉得自己该配个天仙才是。
便借了男儿当志在天下先安邦定国再儿女私情的借口,一律婉拒。
只是,此去经年……想起彼时自己那模样,便觉得演技着实拙劣青涩。父亲与母亲定是一眼就看地分明。
于是,母亲直接进了宫见了长姐,请来了长姐的赐婚懿旨。
再如何眼高于顶、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却也知道皇命不可违。这婚事,便在当事人根本未曾见过面的情况下,有条不紊地被推进了。
对方并非高门大户,想来母亲也有两个用意,一来,毕竟是皇后赐婚,母亲也担心时家与势盛的世家联姻遭了皇室忌惮影响了在宫里的长姐,二来,便也是要挫一挫这个已然有些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的锐气。
湘儿……就是这样成为了他的妻子。
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
他不喜欢她,甚至,将被安排的恼意悉数加诸在她的身上,虽不至于冷言冷语,却也总沉默相对。新婚燕尔连喜字都还未褪色的喜房里,冷若冰窖。
也曾有过这样荒唐的日子啊。
幸好……并不漫长。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他总如此自我安慰着。
虽非高门大户出身,却也是教养极好、脾性也温和,至善又至纯。想来,母亲也并非只想着挫挫自己的气焰,她是真的反复考量之后觉得此女甚好。
真的甚好。
照顾公婆甚好,周全细致,事事亲力亲为;体恤夫君甚好,端茶送水、研墨读书;教养子女甚好,耐心温和却又不会过于溺爱,有理有据赏罚分明。
人人见之,都要赞一句,甚好。
即便最初被自己冷眼相待沉默以对的岁月里,她也从来没有红过脸、高过声,在许多年以后,太傅每每想起,总觉得应了那句诗,润物细无声。
原以为,她就是这样的,和所有大家闺秀一般无二,温柔、乖顺,却又带着几分无趣与刻板,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抵雷同的性子。
也想着,若是如此,这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左右,大家不都是这般过下去的吗?
直到……他看到她在四下无人的书房里,看一些市井画本子,看一些八卦杂谈,看怪力乱神的传,看一些大家闺秀们不被允许碰触的书籍,他才恍然……原来,她是这样的。
好奇,像是逢水滋长的藤蔓,他开始关注起自己这个朝夕相处了数年本以为已经很了解、却突然发现似乎有些一无所知的妻子。
然后才发现,她会大笑、会娇嗔、也会任性,带着几分小小的刁蛮、耍赖。
曾经完美地像是纸片人一样的女子,突然就鲜活了起来……那时候的湘儿,性子倒是和此时的欢欢看起来有几分相似。端庄淑雅的外表下,总带着几分俏皮的内核。
并不太守规矩。
想来,做他妻子的头几年,她也是忍地很辛苦。
后来也问过,这样性子的姑娘该是极有主见的,为何就愿意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她道,她慕强,而且她要生一个做状元的儿子,和一个学富五车的女儿。
只是最终,这个愿望也只完成了一半。
他们的大儿子的确有做状元的资格,却压根儿还未成为状元就已入朝为官,自此无缘科考——这是念叨了很多年的遗憾。颢儿怕是听地耳朵都起了茧子。
于是,这未完成的遗憾,便被延续到了第三代的身上。
偏偏……时若楠自小就展现出了他和状元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兴趣与天赋。这个被寄予了厚望的孩子,打小就喜欢舞刀弄剑,喜欢披着被单手握木剑迎风招展,自诩,大侠。
是个傻的。
自是再一次与状元无缘了。
从回忆里回神,太傅敛着眉眼轻轻笑了笑,无限温柔又思念的样子。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咱们时家都是循规蹈矩的憨傻之人……老头子我总说,不管是若楠还是欢欢,性子里的离经叛道,大多都是遗传自她自己,倒是也怨不得旁人。她便总几日几日地不愿搭理我……着实不讲道理。”
“想来母亲最初也是被她温顺的表象给蒙骗了……”
年迈的老人说起往事的时候,眉眼都染着细碎的笑意。斯人已逝,可如今怀念起来,仍旧是那些足以熨帖人心的点点滴滴,并非单纯的悲喜,只是说起那人便早已习惯了微笑。
林叔在后面跟着,敛着眉眼也笑,很浅很淡的笑,“老夫人的确温善,咱们府上的下人都多多少少被她格外照顾过。这些年也从未忘记……”
“是啊……这方面,欢欢便是随了她。”
老爷子在椅子里坐了,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眯着的眼里,似有水光闪烁,“若楠注定当不成状元,偏偏欢欢又自小聪慧,她便总唏嘘,说若是男儿身……唏嘘多了,却又道,姑娘家也挺好的,找个知冷知热的郎君,有时家在背后照拂着,一辈子做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他闭了闭眼,遮了眼底悉数纷乱的情绪……你瞧,老婆子,如今咱们的小丫头真的找到了一个知冷知热的郎君,不日,就要嫁过去了。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不仅有时家照拂,还有江南陆家,那一日,她定是这天底下最最尊贵骄傲的公主。
我既欣慰,却也觉得有些寂寞,便总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