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说到这里,其实差不多就该结束了。
前世今生,除了重生的那个时间交错点的意外,顾辞几乎将整件事情都说出来了。说完后才觉得整个人竟有种说不出的释然来。
压在心里的东西,像是被人双手接过,你知道她会妥善安放。像是尘埃落定之后的笃定。
“其实……”少女看着前面林中光线影影绰绰,月光被分割成了细碎的斑块,她轻声喃语,“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小八……即便没有被你送出去侦查,也……”
时欢到底是不忍再说下去了,她知道顾辞懂她未尽的意思。
顾辞的确明白,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即使小八没有被派出去,他也只是那五万大军里武功并不出色的一个,也很可能是活不下去的。
五万大军,没有死在敌手,死在了友军的刀刃之下,那些刀刃把把淬了毒,就像那个人阴毒的心。
可想而知,小八这样有着一腔将军梦、习惯了勇往直前的少年,大概率是不会在这场阴毒的战争里活下去的。
如今……他活下来了。
却已如行尸走肉。
他死于那场战役,被同伴刀剑相向的那一刻。
试想,作为侦查士兵的小八看到了大成将士的时候是如何的喜出望外,可兴许,那笑容堪堪露出的时候,友军的刀剑就已经晃了他的眼……那个少年的世界轰然崩塌。
顾辞沉默,蓦地,他突然看向左侧,那里是一大片树林,枝叶茂盛,遮住了绝大部分的光线,整片林子里,什么也看不见。
可……
他突然飞身上前,“啊!”地一声惊呼随之而来,短促,尖锐,带着像是撕裂的沙哑。
被留在原地的时欢在那声音里连心脏都跟着颤了颤,这声音……她急急忙忙往前奔去。
跑近了,才借着微弱的月色看见,顾辞手底下是个人,看不见脸,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的确和自己彼时所见如出一辙。
衣袖下的手腕是惊人的纤细,瘦骨嶙峋的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那人被顾辞押着,也不挣扎,着急忙慌地梳理自己杂草一样的头发,死命地想要用那一头杂草将自己埋起来。
可就像是怎么拽也护不住手腕的衣袖一样,那些头发到底是遮了左脸露了右脸,遮了额头露了下颌。
那一瞬间,时欢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眼前这个少年……他东躲西藏、想见而又不敢见的那个人就是顾辞。
那是他少年将军梦里,最厉害的英雄,兴许也是这些年他历尽波折回到这里的原因,他想见一见顾辞,他想要告诉顾辞……他不是逃兵。
他明明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寻一处小镇,娶妻生子,开始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和他父辈所期许的一样,但他回来了……
“师兄。”时欢三两步上前,按住顾辞的手,对上顾辞看过来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我来吧。”
她蹲下,对着缩着脖子往后退的少年伸手,那少年惊慌失措转身要逃,被顾辞一把摁住。时欢伸手,将他杂乱无章的头发梳理地柔顺一些,才状似并未注意到他的不适,低声说道,“我叫时欢。一早……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少年怯生生地想逃,可逃不掉。小心翼翼地抬了眼皮看了眼时欢,又快速地低头,半晌,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个姑娘,他见过的,坐在皇后身边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耀眼。
于是,他没忍住,想要走得更近一些……却不料那姑娘很是警觉,他下意识就逃走了,几乎是慌不择路的……
“你叫小八,对吧。师兄告诉我的。”漂亮的姑娘素来能降低一个人的戒备心,哪怕是那戒备早已在一次次地碰壁里加固加高如城墙堡垒般坚不可摧。
“师、师兄……”小八喃喃,下意识地重复,却在话音未落之时便已经被自己嘶哑难听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一哆嗦,低了头不敢去看时欢,一次次的扒拉着自己的头发,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维护尊严的武器。
他的声音嘶哑尖锐,像是钝器用力而缓慢地从木腿上拉扯过去,咬字也不清楚,应该是太久没说话了,又或者被人破坏过嗓子……亦或,二者皆有。
脚步声从远处而来,小八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宛若受惊的兔子,愈发的在顾辞手底下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抱着膝盖的手从袖子里露出来,青青紫紫地,带着很多细小的划痕,新伤、旧伤,遍布整条胳膊。
“小八!”林渊火急火燎地冲过来。
那少年拉扯着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使劲地去够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脚腕,时欢仿佛都没有看到,只帮他理着乱糟糟的头发,笑着,“是呀。顾辞是我师兄。顾辞你一定认识……就、就……他。”
时欢指了指一脸漆黑如墨的顾刺,俏皮一笑,笑意轻松又舒缓,一边悄悄对着林渊摇了摇头。林渊后退一步,没再说话。
少年怯生生地,像一只蜗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自己的触须般,张了张嘴,却到底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实在太难听,以至于对着这样好看的姑娘开口都是一种亵渎。
这些年,从胶州一路走到帝都,好看的姑娘见过不少,虽然不及眼前的姑娘好看。但……好看的姑娘大多见了他的样子就仓皇逃窜,就像躲避什么疫病似的,也有面慈心善的,却在他开口说话之后再也忍不住,大惊失色着离开了。
后来,他就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渐渐的,他开始避开人群,他很少再说话,假装自己就是个面向丑陋的哑巴,如此……反倒总有些好心人怜悯他。
到了后来,连他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个面向丑陋的哑巴。
可面前的姑娘……格外耐心得等自己说话,这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耐心同自己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