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从时欢的屋子里出来,正好看到青冥跨进院子。这位强大到帝王都要礼让三分的大师,即便双目失明,却并无半分行动不便。
青冥于时家是大恩,太傅颤颤巍巍起身,走过去对着他拱手行礼,“大师。”那些感激的话,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
恩义太重,而言语太轻。
当朝太傅的礼,青冥侧了侧身,避开了去。转身,准确找到了顾辞所在的方向,双手合十,弯了弯腰,“公子最近可好?”
“蒙大师记挂,一切都好。”他点点头,抬手,打招呼的话并未多说,“您随我来。”
世人都道大师青冥和公子顾辞交情甚笃,却不知道顾辞对其敬重仅次于恩师。便是太傅在边上也有些意外于顾辞的态度,说是好友,倒不如说是……长辈。
青冥点点头,转向太傅的方向,“您且稍等,在下去去就来。”
随后,跟着顾辞款步而去。
林叔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忧心忡忡,“您说……青冥大师真的能够治好大小姐的心疾么?明明之前……不是说已经根治了么?回城的消息,应该已经到帝都了,大人和夫人怕是已经等着了,届时咱们这里耽误着,他们又该着急胡思乱想了。”
太傅沉默着,半晌,吩咐道,“你现在就写封信,将这里的情况尽数告知若楠,该怎么说,让他来定夺……”至于青冥大师……此刻终究只能相信他了,不是么?
林叔有些不放心,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劝道,“若是……夫人怕是受不住。”
“无妨……这家,迟早要交到那小子手里的,如今让他练练手,也是好的。”太傅想了想,又说道,“写好以后,你将信交给林江,拜托他秘密送到若楠手上。”
“是……”
……
对于林叔的第一个问题,太傅不知道答案,顾辞也不知道。他将人带到自己的屋子,还未坐下就忍不住开口问道,“之前不是说已然根治了么?为何如今……如今会再次复发?”
“光阴颠倒是禁术。”青冥端着茶杯,没有急着喝,和顾辞相比只能算得上普通的容颜,闭着眼满脸慈悲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得道高人。他说话很缓,不疾不徐,声音也好听,能够安抚人心,“那禁术,我到底是头一回施展,却也注定是最后一回。其中变化我到底也是说不清楚弄不明白。譬如……如你自己所见,彼时,她的身边并无宫家。”
“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她的病情,我也总要看过才能知晓……”青冥沉吟片刻,就在顾辞急得差点儿起身将人带过去的时候,他却搁下了茶杯,摆摆手,示意人坐下,才道,“但有一点……你当知晓。”
不好的预感刚刚升起。
果然,就听青冥说道,“你的血,却是不能用了。”
“为何?!”顾辞声音都拔高了,撩起袖子手腕伸了过去,“我的身体可以!不信你把脉!”别说如今自己活生生的,就是要将真颗心剜出去,也是甘愿!
青冥没有替他把脉,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有些想不明白似的,“我同你说过的,她会忘却前尘,大体也就只能记得一些最后的影像。但这两年来……她常有梦魇之症,睡得不安稳……小徒送药时,她说起过,只说梦中总有人一声又一声地唤她,梦中总有白衣的少年手执折扇于浓雾之后不甚清晰,她说,梦境纷繁杂乱,真实地恰似发生过一般……”
顾辞伸着的那只手,紧了紧,声音都忐忑,“你的意思是……她会想起来?你不是说……”
“阿辞。那是你的心头血。那里有你此生割舍不去的回忆。心头血为药引,本就是禁术中的禁术,兴许,那药引让她继承了你的回忆。但那终究不是她自己的,于是她只以为是梦境。”
窗外,听说青冥大师到来匆匆赶来的顾言晟,身形猛地一颤。
屋里的人还在娓娓道来顾言晟此前从未想到过的惊惧的真相,“现实与梦境……阿辞,连我也不能保证,下一回,她会不会就迷失在梦境里,走不出来……于是终至疯魔……”
“四年,你剜了太多的心头血,而她……受了太多,可能下一回,就是压死骆驼的那一根稻草。”
……
里头的人,渐渐沉默,空气沉凝如粘稠的墨汁流淌,压抑,难捱,连呼吸都艰难。
外头墙根边上的人,靠着墙渐渐滑下……他听到了什么?
心头血。
四年的心头血。
顾言晟想起顾辞这几日疯狂的吃那些补血的膳食,麻木地样子像个进食的机器,明明吃不下,却还是大口大口地吃。搁下碗筷的样子,像打了一场又一场败仗的疲惫与绝望。
原来……是因为打定了主意,要用自己心头的血救时欢。
世人都道顾辞缠绵病榻四载有余,其实顾言晟是怀疑的,顾辞那样的人,心思深得足矣将天下人玩弄在股掌之间,心机深沉地无人能及,怕是连骨头缝里都淬着黑色的毒。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病到这个程度……怕是顺水推舟、金蝉脱壳、暗度陈仓吧。
可如今才知道……这四年,顾辞怕是真的病了,病得几度性命垂危,被御医院告知要为他准备后事……原来,都是真的。原来这四年,这丫头月月受着这人的心头血,才得以续了性命。
顾辞啊……到底是为何能做到这般地步?
顾言晟有些不懂……却也知道,这情,怕是整个时家都难偿还。偏生好奇心起,自己偷偷摸摸来偷听,听了之后还不能说,这心事沉甸甸压着,自此,总觉得替时家亏欠着顾辞。
他叹了口气,扒着墙壁缓缓站起,心道……这天下,当真要去争一争了,就当……替时家还上一部分吧。
而他离开没多久,门从里面被打开,顾辞引着青冥大师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