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烛火通明。
却没有人说话。
时欢拾阶而上,“祖父。”
“回来了?”本来坐在主位脊背笔直不苟言笑的老人眼角都带了慈和的笑容,招了招手,“快些进来,就等你们了。见过你三婶婶。”
三房夫人坐在右侧,与老爷子隔了一个位置,不远不近的距离。年岁看起来并不大,保养得宜,肤色很白,是那种珠圆玉润的白,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时欢同她打招呼,她起身含笑受了,又给顾言晟行了礼。
眉眼之间还是昔年模样,这两年并无明显变化。
时锦绣坐在她身旁,比之平日里收敛了许多,像是一只收起了爪子的猫儿,低眉顺眼地跟着行了礼,又不情不愿地唤了声“长姐。”
看得出来,这位姑娘对自己这位嫡母颇多忌惮,安安静静地只吃自己面前的两三道菜,全程连脸都不曾抬一下。
用完了膳,上了茶水,时欢正要起身告辞,三夫人已经开了口,温温和和地,“这阵子快过年了,夫君事务繁忙,便让儿媳先行过来。夫君的意思是,虽是庶女,但过了门是去做正经夫人的,自然不好失了颜面让亲家不快。”
离开的最佳时机错失了。时欢又堪堪坐了回去,同顾言晟交换了个眼神,静默,端着茶杯不作声,尽量降低存在感。
老爷子点点头,“是这个理没错。”
始终低着头的时锦绣,状似无意地抬了抬头,方才收敛地很好的猫儿,悄悄竖起了耳朵,尾巴在后面悠悠地晃。
三夫人是晚膳前到的,到了之后同太傅请了安便回去歇着了,是以时锦绣也不知道父亲和嫡母是何打算,这会儿听这口气,父亲像是并不曾怪罪于自己?她心下稍定,但对这位风评素来极好的嫡母却有不敢表现地过于明显。
“按着规矩,三房这边正经嫡女是二十四抬嫁妆。锦绣姑娘自也不好越过去了,显得咱们房里有失偏颇,是以……儿媳和夫君商量过后,准备了十六抬……太傅觉得如何?”
话音落,时锦绣豁然抬头,“十六抬?!”
三夫人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时锦绣言语之中的不可置信,她圆润白皙的脸此刻看起来格外地温柔,“你这孩子……长辈说话的时候,小孩子莫要插嘴,失了礼数。这点,你该同你长姐好好学学。”
时锦绣:……说的又不是她时欢的婚事,她自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再者,十六抬嫁妆?这样就不失颜面了?!穷人家的姑娘才会用十六抬!
她几乎快哭出来了,冲着太傅委委屈屈地唤,“祖父……”
太傅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既是你和老三商量之后的结果,自是不需要再问我了。你们是她的父母,全权做主便是。”
十六抬,其实不少了。
自古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大户人家的庶女通常也是过了门去做妾的,一顶小轿从偏门入,日后便是给正经夫人端茶倒水晨昏定省的。就算有嫁妆,也不可能留在自己手中,是以,最多也就是一些珠宝首饰,哪有什么正经嫁妆?
时锦绣情况特殊,她是去王家做正经夫人的,但王家也不是什么显赫世家,十六抬,真的不算少。
至少如今看来,三夫人的的确确并没有在这件事情苛待这位庶女。
太傅自是不可能反对。
可时锦绣不懂这些。
嫁到王家,她自觉已经足够委曲求全,最后的念想不过就是父亲给一笔丰厚的嫁妆,让她在那一日足够风光荣耀,但这个最后的念想如今已经破灭。
这两年,她活跃在太和郡的同龄圈中,认识她的人比认识时欢的人还要多得多。大家看她穿着光鲜亮丽,自然觉得她是受时家偏宠的,虽为庶女,待遇却和正经小姐差不多。
于是,身后自然而然地跟了一群想要借此机会接近时家的小姑娘以及她们背后的家族。时锦绣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样的艳羡和恭维。
这样的众星捧月里,她渐渐觉得,自己同时欢也没有差别的。是以,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嫁进小门小户,更不曾想过自己大婚只有区区十六抬嫁妆!
“母亲……前阵子女儿的一个小姊妹许了人家,就一个普通人家,她的嫁妆都有足足二十四抬呢……”她不敢言少,只说旁人家如何如何地多,“若是咱们……那世人岂不是要说咱们连寻常百姓家都不如了?”
“你也说了,那是寻常百姓家。”三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眼底笑意慈和,像是纵容一个被宠坏了有些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女儿般,格外地有耐心,“咱们时家不同于寻常百姓,规矩最是重要。若是今日母亲给了你二十四抬,反倒为你惹了争议,世人只会说咱们时家嫡庶不分,说你恃宠而骄。”
“你父亲最是注重名声风评,届时这些闲言碎语传到他耳中,定要怪罪咱们母女。”
时锦绣已经懵了。
她以为,搬出时家的颜面,母亲总会退让一二,没想到,竟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下恼羞成怒,唰地起身,“母亲!父亲真的是这么说地么?还是您中饱私囊克扣了属于我的嫁妆?!”
一晚上伪装地很好的小猫咪,终于亮出了自以为锋利的爪。
三夫人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她,眉头微微蹙着,看起来格外地失落,“你……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虽不是你亲生母亲,但这些年自认为也算是视如己出……如今当着太傅和大小姐的面,你且扪心自问一下,我可有说错半分?”
太傅表情并不好看,沉着脸憋着气呢,没说话。
“年关将至,老宅那边虽不比帝都,可各家走动也是忙得很……夫君本意直接差个人将嫁妆送过来就是了,我偏偏不忍,总觉得姑娘家出嫁这样的大事父亲母亲都不到场,往后姑娘在亲家多少要受些气……如此才巴巴赶过来。”
说着说着,三夫人声音都更咽了,低了头悄悄擦拭了下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