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正二十年冬十月。
咸阳宫紫宸殿中,袅袅紫烟从博山炉之中悠悠飘出,一阵阵翻阅竹简的哗哗响声,回响在空荡荡的殿宇之中。
赵正一身衰服,正坐鹿皮暖席上正在聚精会神的伏案批阅公文竹简。
赵正不禁蹙眉,又将手中竹简从头读了一遍,抬头喊道:“传丞相王绾!”
“拜见大王!”身在偏殿的王绾闻讯拱手而来,一揖到底,神情惶恐的说道。
赵正瞪着一双阴鸷的眼神,随手将手中竹简扔在了王绾脚下厉声责问道:“赵国五郡我有四郡,赵国百万户籍,平均算下来,我们当有八十万的户民。而今却只有七十万!丞相你说,十万户民,五十万的人口去哪了?”
王绾当然知晓,赵国独差代郡没有打下来,而代郡原本是片塞外之地,地广人稀,人口数目不足五万户。
可赵国被灭,公子嘉在代地称王,赵国的门阀大家闻讯而去,又赖以赵王嘉施以仁政,在大荒年月,放粮赈济。秦军刚刚占领赵国,脚跟不稳,只能眼睁睁看着赵人纷纷涌向代郡,百万的户民,一下子就少了百万人口。
赵国的百万人口!若是组织起来,那就是一支大军。秦国对付的不仅仅是赵国的余孽,接下来还有燕魏齐楚四个肢体健全的诸侯国,赵正能不心焦吗?
王绾跪坐下来,再拜稽首回禀道:“赵国余孽公子嘉在代郡放粮赈济,收买人心,以致赵人纷纷都跑向了代地!”
“那你这个丞相也不会放粮赈济吗?”赵正勃然大怒道。
王绾却是不卑不亢的说道:“当初若按制定的国策,攻下一国就大开府库放粮抚恤,也就不会发生今日之困!可惜大王却废止了!”
赵正陡然想起此策乃是周王子缭制定的统一天人的方略,在今年秋荒国内粮食紧缺之际,自己未加细想便废除了这一策略。
“是吗?”赵正面红耳赤支吾道:“既然如此,为何不采取其他收拢赵民之法?”
“上年,大兴兵,国库存粮耗尽大半,夏秋之际一场寒霜,天下收成减半,有些地方更是颗粒无收,仆下真是无粮调集啊?”王绾哭诉道。
赵正更是疑惑的问道:“那赵国余孽何来那么多粮食救济灾民?”
“公子嘉借助王子缭的商行,将燕代的皮毛牲畜运往吴越,又将楚国的粮食通过海路渊源不断运往燕丹,因而燕代并不缺粮食!”王绾解释道。
“啪”的一声竹简拍击案几的声音如同霹雳,吓得未加防备的王绾一哆嗦。
“又是王子缭这厮!”赵正难掩厌恶之情的吼道。
王绾再次俯下身去弱弱的说道:“陛下息怒!大王不知王子缭的商行并非针对我秦国,秋灾之时,我秦国国库还曾通过洛阳商会从王子缭手中兑换了十万石粮食!”
“哦?”赵正惊奇的说道:“兑换?”
王绾说道:“大王正是!秋八月时,三川郡粮荒,王子缭托人以十万石粮食为条件,换取洛阳石室中的千车书简!当时三川郡送来了爰书,大王也给予了批准!可能是以王子缭齐国分号商行的名义兑换的书简,大王未加注意吧!”
“是吗?”赵正心中又一次起了波澜,他未曾想到一败涂地的王子缭还能不计前嫌!
“大王,王翦将军从邯郸郡归来觐见!”就在赵正失神之际,殿中仆射在耳边禀告道。
“王卿且退下,去抓你的赈灾之事吧!”赵正挥手让王绾退下,宣王翦进殿。
“见过大王,中山大军也已调防完毕,多数将士也已回乡!”王翦禀告道。
“粮食短缺真到了今冬明春不宜兴兵的地步?”赵正一脸严肃的质问王翦。
“不敢欺罔大王!如今燕代合纵,又有魏楚齐帮忙,他们不缺粮食,而我大军却是粮食紧张!我军勒紧肚皮也能攻下燕代,可是燕代之地,地广人稀,攻占下来,就得大军屯扎!可我军缺粮,此计就行不通!”王翦哀叹道。
“都是王子缭从中作梗!以致毁了寡人上年的既定计划!”赵正紧握拳头愤恨说道。
“大王,仆下从邯郸来时,王子缭白白赠送给我军千车粮食,让我沿路赈济饥民!百万斤的粮食如今就在河内郡,仆下特地飞驰而来请示大王!”王翦顶着满头的尘土说道。
“什么?”赵正惊异的瞪着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百万斤的粮食!王子缭他是从哪里来的粮食?为何要白白赠送我军粮食?”
“他说他的夫人吃住在咸阳数年,不能白吃白喝,特送来万石粮食!”王翦也是一脸迷茫的说道,随即掏出怀中的一卷书帛递给了赵正。
望着秦梦亲笔书帛的赵正再一次陷入沉思,突然浑身一震说道:“粮食有毒?”
王翦脸上抽动了一下,眼神刹那间闪过一丝鄙夷之色,再次拱手正色说道:“仆下让人试吃两车,并未死人,不过其中是不是混有毒粮,仆下也不敢乱下定论!要不就按王子缭所言,大王不要就倒入河中?”
“这……”赵正彻底无言了。
自从三月前王子缭灰头土脸离开咸阳后就再无他的音讯,未曾想到自己新年第一年上朝,他就给自己送来这么一份大礼。百万斤的粮食,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这个灾荒的年月!赵正实在想不透王子缭到底有何居心。
赵正心底里不得不承认秦国在大灾之年得益于了秦梦的搅局,若不是他连纵抗秦,秦国攻燕之战,多半会无功而返甚至有可能大败而归。
因为春夏的旱灾,秋冬的寒冻,让粮食收成大减。秦国库府拿不出足够维持大军的粮食。
“报大王!左氏夫人一早醒来,身体就不妥,如今更是在床榻上痛苦不堪,似乎要生了!”郎中令章泉领着宫中的一位傅母疾奔而来禀告道。
“什么?胡说,夫人这才八个月!”赵正勃然大怒,脚未穿鞋的就向外奔去,至到章泉拎着鞋追了上来。
“疾告太医夏公,速速前去文昌君府邸!”赵正一面蹦跳着穿上鞋履,一面吩咐章泉道。
赵正奔下殿去,翻身上了王翦的坐骑,霹雳一声鞭响,便策马狂奔了起来。
身后郎中卫以及一众文武公卿,谁也不敢懈怠,远远跟在秦梦身后。
“姊姊如何?身子怎就有恙了?”来到文昌君府邸,赵正差点被门槛绊倒,置进内室,扑倒左清的床榻前,焦急万分的问道。
床榻上的左清,脸色苍白,满头虚汗,冲着满脸关切之情的赵正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摇摇头说道:“忍忍就过去了吧!”
赵正握住了左清的手儿心疼的说道:“都是寡人给你造下的孽啊!请上天不要惩罚清儿姊姊,寡人愿用余生保求姊姊平安无恙!”
“此生能拥有两个衷心爱我的男子,妾身即便立时去死,也觉无憾!”左清难得微笑的望着赵正尽量平和的说道。
“姊姊又在说胡话呢?咱们都要长命百岁,正弟还要看看姊姊生出来的孩儿是男是女,长得像你还是像我!不可胡说!”赵正轻轻擦去左清额头上的汗水趴在左清耳边呢喃说道:“姊姊躺好,寡人去去就来……”
“太医何在?”赵正疾奔出去,在外院低声咆哮道。
一众郎中卫,当值的文武公卿,从未见过赵正如此暴戾过,一个个被震得浑身战栗,不敢直视他们的大王。
宫中谁都知道,大王自从得到左氏夫人之后,性子全然大变,以前从来屑于小儿女之情的大王,也学会温存体谅人了。
秦王曾对左清发誓此生只宠她一人。
左氏夫人只是一笑了之,谁知秦王赵正却当真了,从那懊悔的一晚之后,果然再未宠幸过其他姬妾。为此秦王的三宫六院也成了摆设,一众妻妾也全都成了怨女。
可惜这位左氏夫人从来未曾笑过,对于秦王赵正送来的各式奇珍异宝女儿物什从来不取一物,只是一天两顿饭吃下便站在文昌君府邸后院出的地道洞口傻傻发呆。
为了给左清一个清静之所在,秦王赵正下令附近宗室全都搬离此地。被赵姬算计的那夜之后,更将此地设立为禁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太后驾崩之后,负责秦王安危的一半郎中卫都被调来守卫文昌君府邸。文昌君府邸周遭数个宫苑更是被责令搬离,所有人都被警告不得谈起甘泉宫之变!
太后之死随之成了一个谜,世人更不知,那夜周王子就在秦王宫中。
不过秦王宫的人们却看出秦王对左氏夫人更加宠爱了,可左氏夫人对赵正的态度并未有太多改变。越是这样,秦王赵正越是对左氏夫人体贴入微,每日早晚必要前来问好。
若是左氏夫人早晨有一个细微的微笑,秦王赵正就能欢乐一天。
若是左氏夫人多说了一句体贴的话语,秦王赵正就会一跳三尺高,有无尽的力气处理国政。
这样的机会对于秦王赵正来说并不多,但这却丝毫不影响赵正对左清一如既往的好。
就在众人不敢抬头之际,太医夏无且替所有人接了围。
“无且,快看看寡人夫人何恙?”赵正全忘了君臣之别,拉起夏无且就向屋中跑。
夏无且望闻问切之后,用手抿抿他的两撇八字胡,不慌不忙说道:“夫人这是肝气郁积气血阴虚扰乱了胎气!”
“寡人问你如何治疗?夫人都疼得满身大汗了……”赵正圆睁虎目怒喝一声道。
夏无且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说道:“仆下并不擅长诊治妇科之症,还请大王稍等片刻,仆下叔父就在后面!”
秦王赵正实在难以抑制胸中的火气,一脚把夏无且从屋中踹飞了出去。
夏无病一来就说了一大堆外行听不懂的术语,不过最后一句赵正听懂了:“大王,问题棘手,夫人恐怕要早产啊!”
“那就生啊!”赵正火气都能将房顶掀起喊道。
“这当去找有经验的接生稳婆!”夏无病人高马大心眼也不少的说道。
“那就找!”赵正一张紫茄子脸,发出王令,一顿饭的时间,咸阳宫城中所有顶尖水平的稳婆都来了。
不过一听秦王夫人怀胎八月,立时所有人都缩回了头。
七活八不活!
凡是接生稳婆都知道这个道理。
谁也不是两颗脑袋,因而无人主动上前接生。
闻讯而来的豆旃都看不下这一幕,五尺高的人,滑稽的拔出三尺长的剑,逼出了两三位在秦王宫颇有口碑的稳婆。
数位稳婆进屋片刻,就涕泪横流的哭着爬了出来:“不行啊!公子这是寤生,夫人这属难产,老妪们不敢,也没有这个本事啊!”
赵正闻听,神情更为凝重,愤怒的握剑,咬牙切齿吼道:“赏,赏千金!寡人就不相信,重赏之下焉能没有勇士?”
这一群稳婆里面还真没有勇士,他们都是七拐八拐一个师父带出来的徒弟,焉能不知这里面的轻重。
“她们这群老妪皆是被公卿宠大夫养肥的硕鼠,谁也不敢冒险?不如出宫城,面向咸阳城征召稳婆!”豆旃也是急的不得了谏言道。
“那就出宫刷布告!”赵正已经忍无可忍,拔剑出鞘,指着一众稳婆吼道:“若是夫人公子有点闪失,寡人定让你们殉葬!”
就在赵正跺脚等待城外有应征者前来之时,伺候左清的傅母来报道:“大王,夫人不好了,几次欲要昏去……”
赵正无暇训斥一众不中用的接生稳婆,慌不择路的跑进屋中,见到了躺在床榻上大汗淋淋的左清。
“姊姊,正儿来了!”适才还威风凛凛的大王,转眼间就如同幼弟,伏跪在了左清的榻前,动情的呼唤着神情痛苦而又迷离的左清。
“秦郎,你来了啊?”左清惨白而纤细的手指紧紧的握住了赵正的大手,痛苦的呻吟,喃喃自语道。
左清手脚冰凉,气若游丝,赵正顾不上去吃醋,暴风骤雨的喝斥一旁的太医:“若是夫人有个三长两短,让你们都跟着殉葬!”
“大王,稳婆不敢接生,一因寤生,二因八月大的胎儿多半生下也养不活!”夏无且凑到赵正身边说道:“大王当决定,保夫人还是保公子!否则再耽搁下去,两者都活不成!”
赵正闻听,顿时明白过来,气恼的一剑砍在屋中案几之中,咆哮道:“你们险些误了性命!如何不早说?”
赵正望着半迷离状态的左清,跨步出门,一把抓来一位最年长的稳婆,情绪接近崩溃的边缘怒喊道:“全力去救夫人,不要去管腹中胎儿死活,你还不快动手,去救夫人!”
赵正的决断并未给束手无策的接生稳婆和太医带来太多轻松,因为她们费尽了力气,左清腹中胎儿全无动静!
对于这种早产而且是头上脚下的寤生的胎儿,稳婆见多了,几乎百分之百的一尸两命。
在左清奄奄一息之时,夏无且对叔父夏无病咕哝了一句:“若是再等,恐怕孩子就再无养活的可能?”
赵正却听到夏无且的咕哝,强力抑制了心头的暴躁,双手搭在夏无且的肩头说道:“无且素有起死回生之能,有什么法子尽管对寡人说!“
夏无且闻听,满脸苦涩表情,吞吞吐吐说道:“羊水破了多时,在等下去,恐怕公子彻底胎死腹中,不如剖腹!”
赵正眼前一亮急切追问道:“此法可行?”
叔父夏无病闻听脸色大变,用手腕偷偷碰了碰夏无且,却被赵正发觉。遭到厉声呵斥道:“救人要紧,不管生死,寡人绝不会追究无且之责!”
夏无且听罢这才痛痛快快说道:“此法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多是孩子可以保住,大人多半会死!”
“不行!我要夫人活着!”赵正虎目一瞪大喊道。
夏无且身子一颤,不再言语。
赵正看到一动不动的左清,眼中流出了泪水,刚强的言语瞬间颓废下来,抱着夏无且哀求道:“求无且,快救救寡人的夫人,还有寡人的公子!”歇斯底里的大吼道。
夏无且全然未想到威严高大的秦王也有如此软弱的一面,感动的说道:“仆下也无把握,只能一试,若是王子缭在就好了!其实这个法子,是他告诉我的!”
赵正闻听,脸色立时绿了,怒喊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