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尹辞就要从自己身旁离开,朱颜忙地抓住了尹辞手腕,迫使其正面看着自己。
“阿辞,我知道错了,我立下天魔劫,我保证乖乖听话,再不会耍性子,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朱颜声音暗哑,言语中是深深的哀求,不惜发下天魔劫表达自己的态度。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今却在他心中最亲近的人面前低声下气。
少年身上的颓然,眸中的哀求,深深刺痛了尹辞,他强装着镇定,挪开视线,挥手拂开少年紧抓着他的手,他神色淡漠,言语冰冷。
“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你如今的修为,已不用再依附我,离苦居于你而言也无可用之处,离开,是你最好的选择,不必如此低声下气。”
“我没有!阿辞,我从未想过这些!我、我没有!!!”
朱颜赶忙解释,可眼前之人态度十分决绝,那漠然的神情,显然没有想听的意思。
尹辞自然知晓朱颜没有这些想法,毕竟这也只是他找的借口罢了。
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下来,朱颜不明白,明明眼前之人还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可为什么突然间就变得那般陌生,任他如何哀求,对方也不为所动。
“你为何就不信我!”
朱颜苦笑一声,积压在心中的委屈不忿再也压不住。
“阿辞,你我相识十四载,我是什么人你再清楚不过,你明知道我从未想在你身上求得什么,为何,为何偏偏要那般想我?!!”
他声声质问,他真的想不通,他们为何突然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你说我是累赘,是包袱,是你答应了岁岁要不得不履行的承诺,那你我这十四年的情义算什么?!!
算是您这位高高在上的尹家少主,对我这个无父无母没人要的孤儿的施舍吗!!!!”
话至最后一句,他鼻尖一酸,泪水悄然滑落,声音沙哑到了极致。
侧头胡乱抹了一把脸,朱颜眼眶酸涩通红,他强忍着心中苦涩,憋回眼中的泪。
朱颜最后那一句,不仅揭露自己心口的伤疤,也刺痛了尹辞。
望着眼前委屈悲伤的人儿,尹辞心中一颤,下意识抬手想安慰对方,可想到自己所求为何,终是硬下心来,收回了手。
掩下眸中的慌乱,避开朱颜的视线,尹辞装得冷漠无情,无所谓般答道:“你心中既然已有答案,何须多此一问。”
“我乃尹氏一族剑修天赋最强的少主,而你不过北唐家一个普通弟子,身份在此,你我差距,自当知晓,北唐朱颜,认清你的位置。”
这是在以身份压人了。
朱颜虽然年少便已修为不低,但在北唐一族中他也仅是一个普通弟子罢了。
一个是尊贵且出类拔萃的一族少主,一个是修为虽高,但不受重视的普通弟子,其中差距,高下立见。
他们本就不是同一层次的人。
“北唐朱颜,回北唐家吧,别再缠着我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若不走呢?”朱颜攥紧了手心,强稳着心神,摆出无赖的势头。
回北唐家?
朱颜想笑,他怎么回去,他自出生便没有回去过那里,父母亡故之后,岁聿带他回来,也只让他住在离苦居,而今岁聿不在,尹辞也不要他了,他能回哪里去。
他的处境,尹辞明明再清楚不过,可为什么还要这样逼他?!!
不想离开离苦居,并不是因为这里环境优越,也不是因为这是尹氏一族少主的居所。
他喜欢这里,想留在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有他记挂,放在心上的人在。
只是因为这里有着一个让他不论走多远,哪怕身后是刀山火海都愿意回头的人在。
他以为尹辞永远都是他的归所,是他坚强的后盾,可他错了,他的归宿终是也不要他了。
尹辞默然,片刻之后,作出了妥协状,“离苦居外人不得进,你已成年,也到了成家的年纪。”
言外之意,便是让朱颜与尹氏女子成婚,如此,他也有合适的身份留在离苦居。
尹辞知晓,他本不该在此时提出这件事的,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能等,再拖下去,他怕尹肖恩动怒亲自出手。
那时,朱颜只怕生死难料。
再者,在尹辞眼中,朱颜与静云小姑娘有情,但却迟迟不敢戳破,他助推一把有何不可,两小只欢喜成家的同时,也解决了他心中所念不是。
双赢,这是很好的答案。
可是,这一切都是基于两小只互有情愫,方能幸福美好。
相处十四年,尹辞面上的小动作所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朱颜又怎会看不出来。
猜出尹辞的目的,朱颜一怔,眸中是错愕,是不可置信。
他望着尹辞,甚至忘记了如何呼吸,胸口堵得厉害,直挺的脊梁似是被什么压弯了,耳边一阵耳鸣,眼前视野一片恍惚。
天,好像塌了。
“呵哈哈哈——”终于回神,他苦笑出声,酸涩填满了心胸,那一句句为什么到了嘴边已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处处逼我,便是为此?”
也没想得到尹辞答案,朱颜步步后退,面上的笑更灿烂了几分,他笑着点头应道:“好啊,好!尹少主做媒,朱颜当真是三生有幸。”
是赌气,还是放弃心中执念?
似喜似悲,朱颜答应得很爽快,只是那句“三生有幸”颇有几番意味,听得尹辞莫名心慌。
望着少年离开越发渺茫的身影,尹辞久久没有回神,心中复杂得紧,朱颜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其中为何是绝望?
尹辞心想他是不是太心急了,就算要让朱颜去过安稳无忧的生活,也不该如此逼迫他的。
恍恍惚惚进了离苦居,水榭池水中芙蕖花开正盛,花圃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少年的东西一样没带走,关于少年的痕迹处处都是。
原来少年身上的大包小包并非他自己的东西,哪怕半月前被尹肖恩警告,他也未曾想离开。
寝房中的案桌上盛放着一个食盒,那是半月前朱颜手中一直提着的食盒。
尹辞鬼使神差地打开食盒,酿豆沙芙蕖糕甜而不腻的清香萦绕在鼻尖,望着形状各异的糕点,那粗糙生疏的手法,显然不是膳堂所出。
是朱颜亲手做的,想到这个答案,他微微愣神,脑海中不禁浮现朱颜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场约定。
半月前,是……五月十九,那是……他的生辰日。
事务缠身的尹辞早就忘了自己的生辰为几何。
所以当时朱颜再三叮嘱让他那日挤出时间来,原来是因为那日是他的生辰日。
他居然没有想到。
糕点闻着明明是甜的,可为什么入口之后却如黄连那般苦涩?
“对不起……”
大梦初醒,过往如走马观花般在梦中一一闪现。
那些曾经的欢笑与泪水、相遇与离别,仿佛画本般在脑海中不断回放。梦中的景象或许模糊,却又如此真实。
梦醒了,可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却再不会回来了。
三族祠,专属于北唐一族的巨大石碑前,尹辞身着兰纹白衣,眼帘微垂,苍白失去血色的手指轻抚着石碑上那个冰凉的名字。
石碑周遭弯曲的星河中,漂浮着散发昏黄灯光的长明灯,灯光映射在尹辞身上,呈现一片暖色,可他周身散发的孤冷气息,令人难以亲近。
明明二者相悖,不可兼容,可真正融在一起,又是一种说不出的奇妙和谐。
长明灯散发的光芒如同一缕缕丝线,轻轻地缠绕着他,试图打破他周身的孤寂。
尹辞微微垂眸,看着那摇曳的灯光在水面上舞动,眼前一阵恍惚,心中所念之人似乎出现在了他眼前。
心下一紧,尹辞伸手想触碰那红衣少年,可是他才刚伸出手,那人已消失不见。
指尖再次抚上那描摹了无数次的名字,窒息的感觉自心底涌出,在他低头的瞬间,清泪一滴又一滴砸下,肩头耸动,他早已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害了所有人!!!”
“是我害了你们!我才是那个罪不可恕的恶人!!!”
如果当初他没有因为私欲,逼迫朱颜离开,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
“尹辞啊尹辞,你自诩为他们好,问心无愧,可如果不是你为一己之私逼迫他,他又怎会逃离!”
这个他,自是朱颜。
尹辞声声自问,他自以为他为他们所做的决定对谁都好,可到头来才发现,一切祸事的开端都是因为他。
他又如何不痛心疾首,又如何不悔不当初。
“尹辞啊尹辞,你可真是眼盲心瞎,为何偏要那般自以为是?!!”
“五夜城时,你明明可以带他走的,为什么要将他一人抛下,为什么不态度强硬些,为什么就是不回头呢?”
“你当时为什么就是不回头呢!他就你身后啊,明明,明明只要你回头就能救下他的,他到死都在等着你回去接他啊!”
“你明明答应了他的,不管发生什么,相隔多远,你都会接他回家的,一年又一年,他等了你整整两百七十年啊!”
“被万箭穿心,被碎骨断筋剥皮分尸,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囚牢,被抽魂炼魄,被厉鬼冤魂折磨蚕食……尹辞,你可知晓他该有多疼!!!”
“他是你亲手养大的啊,他品行如何,你再清楚不过,你为何就那般轻易相信虐杀静云偷盗玉门功法的人,会是他呢!你为何就是不信他呢!!!”
“噗——!”怒急攻心下,尹辞呕出大口鲜血,布满血丝的凤眸中尽是痛苦。
泪水混着血水滴落在地面上,晕开一朵朵血花。
殷红的血珠喷洒在石碑那个名字上,将灰色无光的名字染成不规则的血字。
望着石碑上的血渍,尹辞如做了错事害怕大人责罚的孩子一般,他慌乱地用他洁净的衣袖使劲擦拭着。
面上是慌乱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可他好似控制不了双手,手不住地颤抖,把握不住力道,因太过用力,他手被锋利的石碑边角划破,血越擦越多。
尹辞无助地看着被自己搞砸的一切,他脚步踉跄,不停后退。
“对……对不起……”
佩戴在腰间的静安剑感受到主人的强烈情绪而微微震动,温和的木灵之力萦绕在尹辞周身,治疗着他身上的伤痛。
感受到熟悉的安抚,尹辞微怔,缓缓抱紧静安,滚烫的泪水砸在静安剑上。
“傻子,傻子,我何德何能配得上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静安剑中的木灵之力,他怎会不熟悉呢,那是朱颜多次不顾安危,终于勉强撑过木三娘考验,耗尽灵流超度亡魂所求得的木灵骨。
以木灵骨为引,佐以其他天材地宝,经青莲地心火锻造而成的静安剑,恰似柔水,杀人于无形。
不过,这并不是静安剑能留在尹辞身边的缘故,它最大的作用是能滋养剑主因过度练剑而造成的损伤。
尹辞虽然剑之一道造诣非凡,但因身染怪病,不仅双目有疾,经脉也承受不住修习剑术带来的损伤,而一般剑器也承受不住他体内霸道的剑意。
玉门中名剑无数,却无一适合他。
静安温和,但绵里藏刀,它会滋养他的筋脉,它会无时无刻护着他。
那可是朱颜耗费数年光景,苦苦寻觅天材地宝,忍受青莲地心火灼烧,险些爆体而亡,最终得到的神兵。
那是朱颜赠给他,却再无机会亲口向他庆贺的生辰礼。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从捡到静安剑,感受到其中木灵之力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想到,那是少年精心为他准备的生辰礼啊!
少年真心实意待他,可他却是怎么做的呢,他将这把剑对准少年,那时少年该是如何痛心呢?
尹辞想,少年大抵恨极了他的,兴许也会懊悔极了遇上他这么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吧。
“朱颜,不值得的,为我,不值得的……”
他这么个恶人,怎么值得朱颜为他所做的一切!
“对不起……对不起……”
一切都是他的错,他错得彻底,既要又要,最终一无所有。
他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可是没人能原谅他,就连他也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