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桥塌了!
顾望之两人几乎是亲眼瞧见安平桥塌陷在自个儿眼前。从桥中开始塌陷,桥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随着巨石一同重重砸入河中,一时间,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有直直落入河底不见踪影的,有桥边上来不及逃走便被余落下的重石狠狠压于其下的……
心中猛然一颤,顾望之的身体几乎是不由大脑控制一般,顿时飞奔出同春楼,直直向着桥边冲去。
她伸出手一把拉过想要冲进河底的青年男子,怒吼道:“你不要命了吗!”
那布衫男子几乎是痛哭着喊道:“我娘子!我娘子还在下面,她掉下去了,我要去救她!我要去救她!”
顾望之一怔,看着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的男子,哑涩着嗓子开口道:“你如今下去,非但救不了人,还会叫自己丢了性命。我这就遣人去联系巡防营,很快朝廷便会派人来搜救的。”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那男子瘫坐在地上,掩面痛哭道:“她怀有身孕,还有不足一月便要临盆了!”
他紧紧握着手中用油纸包着的蜜饯,一只手不断扇着自己巴掌,七尺的男儿如今哭得涕泗横流“阿笯想吃煎梅球儿,我该带着她一同去买才是,我怎能叫她独自站在桥边等我,怎能放着她和孩子不管,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大夫说,阿笯嗜甜,这胎定是个女娃娃,模样也该随她,眼睛圆溜溜的,最是俏丽可人。
顾望之一窒,顿时只觉得眼眶酸胀的厉害,一时间所有的宽慰在他的面前都显得无力而苍白,她咬着牙,按捺下心中悲楚,扯下自个儿的腰牌递到小厮手中:“去巡防营,便说是中书舍人顾望之奏禀,安平桥坍塌,请巡防营遣人救援。”
此事应该率先由京兆府遣人营救,可坍塌事故伤亡惨重,京兆府只怕人手不足,还得须巡防营出手才是。
“阿望!快来!搭把手!”不远处顾望城焦急地喊道。
他用尽全力想要抬起面前的巨石,又恐伤了压在下面的妇人,只得唤了顾望之一同帮忙。
“不可,阿城你莫动,”顾望之看了眼这断裂的石柱,死死压在妇人腰椎之上,若是贸然搬起,只怕会导致重心后移,届时双腿怕也保不住了,
再者,以他二人的力气,绝不足以挪动这块巨石。
“两位郎君,莫要……莫要管我……”那女子气若游丝,惨白着面色,强撑着最后几分力气道,“救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顾望城低头向石柱断裂的缝隙间看去,这才瞧见女子怀中,竟牢牢护住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孩童。
她被生生砸断了腰椎,按理说应是使不上半分力气,可却能在层层石块下用尽全力强支着身子,护住身下的孩童。
饶是顾望城这般不形于色之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扭过头去飞速拭了泪水,很快便拉住那孩童的手:“来,将手给我,我拉你出来。”
那孩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却因被压得太死,竟无法挪动身子分毫。
“阿娘,阿娘我怕……”孩童不由泣道,他不断地抽噎,鼻腔中吸满了尘烟,狭小逼仄的空寂叫他呼吸愈发困难。
“别怕,阿娘在,阿娘会护着你的。”妇人强撑着身子,极力向一旁挪动了半分,只为了替孩童多留点空间。
“小心!”顾望城疾呼。
“啪!”随着妇人的挪动,右侧顶端摇晃的石块重重落下,还不等顾望城反应过来,便砸在妇人后脑,霎时绯红的鲜血飞溅,将地面染成一片砖红。
顾望城猛然怔住,他伸出手,颤颤地抚上脸上温热的血渍,半晌,方才不可抑制地泣然成声。
那位母亲,甚至在死去时,仍旧支撑着手臂,为她的孩子作最后的庇护。
他第一次感受到在骤然离去的生命前面,原来人会那么的无力,那么的渺小。
余石仍在晃动,为避免周遭人员伤亡,赶来的京兆府和巡防营迅速疏散了人群,顾望之和顾望城也被强行遣回了府中。
顾望城自幼被祖母庇佑,未曾经历过这般惨烈的情景,又生生见那妇人被砸死在自己面前,心中只觉得无法承受,回府后便闭门不出,除了祖母谁也不见。
顾望之心中虽然悲怆,却很快便冷静了下来,细细将坍塌之事思索了一番,越想便越觉得此事蹊跷。
安平桥虽建成已久,可年年皆会修缮加固。几月前逢京都大雨,护城河水涨,桥下河床不稳,对桥脚也有所损伤,官家知晓此事后十分重视,毕竟安定桥沟通京都东西两市,日夜往来人数不绝,便立马派遣工部加紧抢修,用的修补材料皆是顶好的,为此批了不少银子下去。
修缮完毕后,护城河水位便一直平稳,并未曾有过涨水涨潮之景,好端端的,这桥怎会又塌陷了?
她思来想去,只觉得其中定是工部吃了回扣,做了豆腐渣工程,可自个儿对工程营造之事全然不通,只得又去扣了顾望城的门。
顾望城在房中躲了几日,原是不愿见人的,却听她说觉得坍塌一事事有蹊跷,便又开了门放她进来。
待听得顾望之一番分析后,顾望城细细思索了一番,似是猛然想起什么一般,拉着顾望之便要出门去安定桥处一看究竟。
巡防营的人本不许旁人在周遭盘旋,一事看了顾望之的腰牌,二是听顾望城乃工部之人,此番查看乃是例寻公事,便也放了二人进去。
伤亡人员虽已被尽数带走撤离,可桥下遍布的血迹仍叫人瞧着便触目惊心,顾望城脱了鞋袜,便要亲自潜下河底去。
“你作甚么,”顾望之见状连忙伸手拦他,“蒲月水凉,你这样下去弄不好便上不来了。”
顾望城拍了拍顾望之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自幼水行便好,在苏州河里凛冬腊月也游过,不妨事的。”
顾望之皱了皱眉,仍有些迟疑,刚要张嘴便见顾望城已纵身跃了下去。
他果真是水性极好的,不足一刻钟便浮了上来,手中抓了把沙土提到顾望之眼前,冷笑道:“果然,掺虚造假,鱼目混珠。”
顾望之有些看不懂,问道:“可是这沙子有问题?”
顾望城点了点头,解释道:“桥基建造时要修整河床,若以鹅卵石和石英砂铺之,则会叫整个桥体砌筑其上十分坚实稳固,便是雨季侵扰也影响不大,可方才我潜下去瞧,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可若时伸手挖上一挖,便可见其下几层的石英砂中竟混了大量的硅砂,硅砂虽表面看上去同石英砂无异,可硬度却远不如石英砂。”
顾望之心中一惊,“果真如此?那便当真是工部为吃公款回扣,以次充好?”
“也是你提醒我安平桥一事另有蹊跷,我方才想到,几月前江敏曾购入了许多硅砂,可工部所管辖的敕造甚多,每日进购的材料所用繁杂,对硅砂一事倒无人在意,只以为是冶金所用,并无多想。”顾望城道。
说罢,他又前往坍塌的桥墩旁,伸手搬开周遭的碎石,拉起其中的铁链,向顾望之招了招手,示意她来看:“安定桥建造采用的是纵联式实腹砌筑法,拱券石块之间都用铁件联结加固,桥墩内部也都用铁活上下拉联,桥脚以铁柱穿石,可使之千载永固。”
南楚河川众多,桥梁修建功法最是精湛,安定桥又处在天子脚下,修建之时几乎是召集了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
“我虽不能十分断定,却瞧着这铁联成色质地似乎不太对,可能是掺杂了过量的铜。”顾望之皱眉道,“至于是否当真如此,还需拿回工部,再加判断。”
南楚矿产资源并不富裕,故而铁价较之铜价相对高昂,若用铜掺之,确可省下许多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来工部每年修缮,都采用此法,从中贪污,长年累月,这才导致原本坚固无比的安平桥骤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