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南,天气越暖。才值正月,河封城已浓红坠地,绿荫满枝,城外青山重重叠叠,城内楼台鳞次栉比。元宵临近,街头巷中人烟浩穰,繁华之处,丝毫不输京城。
吃过早饭,林皓白一行驾车出城,到鲤鱼客栈还要向南百里。
路行渐远,人迹渐稀。一头野鹿窜到路上,向来望了一眼,又一头扎进树林中。黑牛甩了甩马鞭,黯然道:“不知俺的鹿儿与公主相处的可好…”
原来艳阳公主留在名剑山庄,并未一同随行。
“自古多情空余恨。”林皓白叹道:“有鹿儿作伴,她兴许还能好过一点儿。”
车马颠簸,不觉日已西斜。
“吁!”黑牛勒马停车。
“到了?”林皓白探出头,见四周丛林茂盛,林中不远有一栋老旧的两层木楼。
黑牛指了指路边,一块小小的木牌上写着“鲤鱼客栈”四个字。
林皓白嘀咕道:“怎么像个黑店。”
推开门,客栈空荡,只有一个面颊通红的胖伙计爬在柜前酣睡。这时,楼梯上摇摇摆摆步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人身穿白袍,披头散发,见着林皓白突然一愣,搔头摸耳:“我…你…”
“金刚城。”林皓白提醒道。
白袍人晃着手连连点指,想了起来:“对对对!请我吃酒的小兄弟。”说罢快步下楼,挽起林皓白道:“来来来,今日换我请你吃酒。”
黑牛放好马车,大声喊道:“大哥,饭菜说好了没有,饿死俺了!”
白袍人瞥了一眼熟睡的伙计,笑道:“这胖子忒不中用,没喝两杯就醉成这样。你们吃什么,我来招呼。”
“是肉就行!”黑牛也不客气。
白袍人伸长脖子喊道:“司空老儿,拌些肘子上来!”
林皓白道:“原来司空前辈也到了。”
“那村夫实在无趣。请坐!”白袍人从柜边抱起一坛酒,落座之后,解下葫芦,朝林皓白挑了挑眉毛,低声道:“小兄弟,又换人啦?”
林皓白一头雾水,问道:“换什么人?”
白袍人努了努嘴。
林皓白红着脸道:“别瞎说,这是我师姐。”
“一个黑衣斗笠,一个白衣斗笠…”白袍人道:“小兄弟,你是不是有啥特殊嗜好?”
林皓白翻着白眼,道:“那天喝的烂醉,分得倒挺清楚。”
“哈哈哈!”白袍人仰头大笑。
陆霜索性将斗笠摘掉。
“原来是陆空和风婉的女儿,和你爹神似,和你娘形似。”白袍人开始往葫芦里灌酒。
“你认识我爹娘?”陆霜诧异道。
白袍人道:“不止,我还认识你外公。”
陆霜面色一变,神情阴冷。
白袍人不管不顾,说道:“风不停性情乖张,六亲不认,落得老来孤苦半生。不过临死前总算见得你一面,算是瞑目了。”
锵!一把剑搭在白袍人脖子上。陆霜冷冷道:“再说我杀了你。”
“师姐,有话好说!”林皓白急忙劝阻。
白袍人拿起葫芦嘬了一口酒,笑道:“都是司空老儿告诉我的,你应该找他算账。”
陆霜放下剑,一言不发。
林皓白干咳了两声,埋怨道:“前辈,你不是说要请我喝酒么?怎么只顾自己喝的香甜。”
“失礼,失礼!我这般自饮惯了,不怎么会招待人。”白袍人扯着脖子喊道:“司空老儿,快拿几个酒碗上来。”
林皓白道:“今日又见前辈,还不知高姓大名?”
白袍人嘬着酒,装糊涂道:“醉生梦死之人,哪还记得姓名…”
“有啥遮遮掩掩的,他就是李悠,那个狗屁剑仙。”司空笑身穿灰衫,脚踏草鞋,左手抱着一摞酒碗,右手端着一碟肉走了过来。
“你个老匹夫,嘴也忒碎了。”白袍人张口骂道。
林皓白与陆霜肃然起身。
“坐坐坐!”司空笑铺开酒碗,一一将酒满上,道:“一路辛苦了!”
几人落回座,黑牛已将碟中的肉扫了个精光。
“小兄弟饿坏了吧?我再去盛些上来。”司空笑拿起空碟,又去厨房盛肉。
林皓白暗暗踢了黑牛一脚。
黑牛摸着脖子,嘟哝道:“俺赶马驾车,干的都是体力活。”
“来,干!”李悠举着葫芦,频频邀酒。
林皓白道:“江湖上传闻前辈投湖殉情,原来是假的。”
李悠呷着酒,摇头晃脑道:“心已死,人亦死。这副空空躯壳,不过是等着埋罢了。”
林皓白道:“境由心生,何以心死。所谓心不自心,因境故心,境不自境,因心故境。”
“你去过名剑山庄?”李悠问道。
“嗯。”林皓白点头。
李悠一反常态,扔掉手中葫芦,直接抱起酒坛豪饮起来,罢了一抹嘴,骂道:“狗屁!无情之人,何曾有心!”话一说完,便栽倒在桌上,一醉不起。
“又这德行。”司空笑放下肉碟,道:“心结易结不易解啊。”
“因为玉阳郡主?”林皓白好奇道。
“自己杀的人怪的了谁。说来道去,还不是为了天下第一的虚名。”司空笑语惊四座。
想起石碑上的心法,林皓白隐隐猜到事情由来,问道:“李悠前辈已练成玄子天陨剑了?”
司空笑道:“是。”
林皓白又道:“他却没有成为天下第一?”
司空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林皓白道:“莫非是败于您手?”
“不是。”司空笑道:“准确的说,当时他确实已是天下第一,就算昔日玄天十剑客在世,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林皓白道:“既成天下第一,李悠前辈为何整日饮酒,自甘颓废?”
司空笑道:“他后悔了。”
林皓白道:“后悔为一个虚名,杀了自己心爱的人?”
“这就说来话长了。”司空笑叹道:“唉,也不知是我倒霉还是他倒霉。他在西庭湖暗波流涌之中取道成功,一上岸,本来是要去找莫天流的麻烦,可因为翠翠的事,让我一下子露了底细,听到风声,他便转道先来找我…”
林皓白道:“您不是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司空笑摆了摆手,道:“我给他介绍了另一个人…”
司空笑添上酒,见酒坛已空,起身又抱来一坛。
“前辈,我来我来。”林皓白一手接过,随手又丢给黑牛。
黑牛敢怒不敢言,只好倒酒。
司空笑继续说道:“我跟他切磋了一番,那玄子天陨剑招招搏命,有来无回,剑势着实惊人。我还想多活几年,就弃了剑,认了输,而他却当我未尽全力,仍要取我性命。我只好激道:‘有人三招之内便能败你’。这话果然起了作用,他停住剑,叫我引路。那天正是中秋月圆之夜,于是我便将他带到了小宙天。”
林皓白将信将疑道:“连前辈您都招架不住,竟有人三合能破玄天剑?那岂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胜似神仙。”司空笑道:“对了,你师父柏杨也曾去过那里。”
“他也去过小宙天?”林皓白吃了一惊,问道:“那他能在这人手中走上几合?”
“现在我不知道,但之前…”司空笑伸出一根手指。
“一合?”林皓白以为自己喝花了眼,转头看向陆霜。
陆霜神色茫然,同样难以置信。
“你们可能不信,但事实的确如此。”司空笑道:“此人并非我界之人,他对剑的理解早已超出天地宇宙。世人瞻仰的四大神剑,还有我这个所谓的剑皇,在他眼中都如蝼蚁,不值一提。”
林皓白吸了一口凉气,问道:“如此高人,他姓甚名谁?”
“他叫冷月孤。”司空笑答道。
林皓白捏着下巴仔细回想,从小到大实在没听说过小宙天这个地方,更没听说过冷月孤这个人,又问道:“这人这么厉害,为何江湖上却无传闻?”
司空笑道:“自古以来进入过小宙天的人少之又少,只有上一任采气人引荐,或被冷月孤感知到剑气的人,经过传送,才能过去。你师父不说,你自是无从知晓。”
“什么是‘采气人’?‘传送’又是什么意思?”林皓白越听越糊涂。
司空笑道:“采气人,就是帮冷月孤采集天地元气的人。至于传送,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陆霜开口道:“前辈的意思,是要带我们去小宙天?”
司空笑微微笑道:“不错。”
“真的?”林皓白激动的道:“这么说,我和师姐也能见到那个神仙一般的人物了?”
“不然呢,莫不是以为我叫你们来,是要收徒弟?”司空笑呵呵笑道:“我可没那份闲心。”
陆霜的脸上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喜色,但还是很理智的问道:“前辈,我们去那之后,具体要做什么?”
司空笑道:“学习如何采集天地元气。”
陆霜道:“采集天地元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嗯。”司空笑道:“采气人门槛不低,不但武功要达到一流境地,还要头脑聪慧,天赋奇佳。”
林皓白插口道:“那人武功又好,境界又高,为什么不自己去采,却要这般费神?”
司空笑道:“由于天地法则的缘故,他们这些外界人一旦现身,就会遭到这个世界强烈的排斥,即便强如冷月孤,出了小宙天也只能待一两个时辰而已。”
林皓白脑中一片混乱,但迟早要去那里,就没再追问下去。他侧头看向酩酊大醉的李悠,道:“那李悠前辈…后来怎么样了?”
司空笑道:“到了小宙天,他和冷月孤赌了三剑。正如我言,前两剑他已应付的十分艰难,第三剑一出,便再无招架之力,但也已经很了不起了,要知道就连玄天十剑客当中武功最高的上官一阳,当年也没接下冷月孤第二剑。”
林皓白震惊道:“上官一阳?南北朝的人?”
“这并不奇怪。”司空笑道:“据我所知,冷月孤到小宙天已经一千年了。”
“啊!”林皓白拉长下巴,居然还有能活一千年的人,这又一次打破了他的认知。
司空笑继续说道:“大剑仙赌输之后万念俱灰,于是依约为冷月孤采了一剑天地元气。这不,前几日他才刚刚回来。”
“不对,不对。”林皓白思索道:“有情玄光,无情玄陨。我看李悠前辈并非无情之人…”
“唉。”司空笑长叹了一声,道:“开始的时候是决绝的无情,惨败之后又心灰意冷,悔恨之下,充斥在他十二经络中的玄满天之气早就荡然无存,何来有情无情…不过也好,终不会剑疾缠身,天不假年了。”
李悠抬起头,梦呓道:“天命难知,人道易守。活该…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