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竖押着周攀过来,一脚踢在他膝盖上,骂道:“臭小子,暗中使诈,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道歉。”
周攀吃痛跪在地上,撅着嘴不服气道:“兵不厌诈,是他自己技不如人。”
“到底是谁技不如人?”周竖气不打一处来,说着就要动手。
陆望拉住他,道:“彦正,算了。”
周竖心中有气,但是碍于人多,生生忍住教训周攀的冲动,僵着脸道:“不能就这么算了,依着赌约,跪着叫舅舅。”
周攀气得胸膛不断起伏,倔强地梗着脖子,憋得脸通红,瞪着陆望就是不张口。
苏疑闻言,神色复杂地看向苏慎,苏慎不自然地别开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陆望看了苏慎一眼,又看到周围有人靠过来,他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和无所谓,说道:“不必了,彦正,让他起来吧。”
他不想让周竖难堪。
周竖板着的脸上怒气未消,却没有再逼周攀。因着苏慎和周溪若的关系,这声舅舅叫了也无妨。但毕竟其他人还不知,若是周攀当众叫他舅舅,旁人看来只觉得是侮辱,且侮辱的是整个周家。
“舅舅。”
陆望不计较,其他人也准备散了,却突然听见一道微乎其微的声音。
陆望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周攀还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似乎要将脑袋埋进地里去。
他颤抖着肩膀,又叫了一声:“舅舅。”
声音依旧不大,就未走远的十多个人听见了。
陆望有些诧异,他转身凝视着周攀,道:“周彦林,是条汉子。放心,这声舅舅我不会让你白叫的。”
周竖也万分惊讶,自己这个弟弟他还是了解的,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是万万不可能的。如今他肯愿赌服输,履行赌约,也算是一种进步。
他转身扶起周攀,放软了语气道:“彦林,我们输得起比赛,但不能输了品性,走吧。”
周攀始终未看陆望一眼,说道:“我周老四言出必行,这声舅舅我叫得心甘情愿。”
周攀拍了拍他的肩膀,对陆望扬了一下眉毛,陆望抬了抬下巴,两人往相反方向走去。
杜玄此见陆望安然无恙,迈着欢快的步子迎过去道:“归程,你可吓死我们了。”
陆望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嘴角上扬,“放心,你陆三公子命硬得很。”
他在杜玄此方才的位置坐下。挺着腰,坐得很板正,带着整个人都显得正气凛然。苏鹤扫了他一眼,眼含讥诮道:“陆大人,受伤了就别逞强。”
陆望勾着嘴角,目视前方,笑容邪魅,“等着苏大人给我上药呢。”
杜玄此冲陆望道:“归程兄,接下来轮到我跟鹤兄比了,你可必须得跟我一队。”
苏鹤将手中折扇扔进陆望怀里,说:“陆大人要在这里帮我看扇子,景深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啊?”杜玄此满脸疑惑地看向陆望,陆望拿起那扇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杜玄此只得作罢,将目标锁定在叶双秋身上。说服了叶双秋,又拉上苏疑和慕可,又去人群中找了三个自认为靠谱的人组成一队。
苏鹤跟剩下的苏慎,陆朔,慕以一队,加上阿九,还差两人。苏慎本想去找苏穹,却见周溪若和苏临意各牵着一匹马过来。
周溪若已经换了衣裳,绾了头发,看着苏慎道:“我们与你们一队。”
苏慎看着周溪若眼前一亮,眸子里尽是惊喜与意外。不过很快惊喜就变成担忧:“马球危险,周姑娘…”
周溪若打断他,笑得眉眼弯弯:“放心吧,我可以的。”她站在一群男子中间,矮了大半个头,却丝毫没有惧色,一一看过所有人,行了个礼道:“各位公子,不用手下留情,全力以赴,才是尊重。”
苏临意吃味道:“大哥只知道担心周姐姐,怎么也不担心担心我?”
苏疑拆穿她:“我都不一定比得过你,实在不必要担心。”
“二哥哥,你可真笨。”苏临意跺跺脚。
周溪若偷笑着拉了拉苏临意的手,不过相处一会儿,两人就一见如故,亲密无间了。
杜玄此一边拍手一边赞道:“周姑娘和临意妹妹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诸位等我一等。”
很快,他就和两名女子走了过来。是怀宁长公主和一位郡主。如此一来,双方势均力敌。
杜玄此让人将此局彩头带出来,大家见是一匹神气十足的小马驹,瞬间又来了兴致。
比赛开始,陆望饶有兴致地看着场上角逐情况。
陆朔走过来坐到他旁边,看了一眼他挺直的腰,问道:“小叔叔的腰没事吧?”
陆望避而不答,反问道:“你不是去比赛了吗?怎么在这里?”
陆朔道:“人够了,我觉得累,便退出来了。你的腰真的没事?”
陆望盯着赛场,敷衍道:“无碍。”
陆朔知道他嘴硬又爱逞强,若真的没事,就不会坐得这么僵硬。他也不说破,专心看比赛。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道:“怀宁长公主马骑得好,球打得好,和苏大人配合得也好。”
陆望闻言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策马扬鞭的苏鹤。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苏鹤骑马,不管马儿怎么跑,他都泰然自若,身体在马背上又平又稳。他甚至没有换衣裳,依旧一身蓝袍白衣,宽袖藏风,襟飘带舞,发丝飞扬,仿佛万里雪域中的独行者,清冷孤傲,出尘不染,目空一切。马似流星人似箭,那一袭白衣在人群中穿梭自如,一停一顿,掉头转弯,皆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日光下,一人一马由远及近,奔驰而来。细长的眼微微眯着,黝黑深邃,深不见底。嘴角似有似无地淡漠笑意,仿佛在嘲笑这万千红尘俗世的疲惫与无力,谁也留不住他。
越来越近了,扬起的风沙刮过脸庞,触手可及时,陆望似乎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狂跳的心。随着那马蹄落地声,一声接着一声,铿锵有力。
“小叔叔,娘说你喜欢会骑马射箭的女将军,是吗?小叔叔?”
“骑马射箭的女将军…”陆望喃喃地重复着陆朔的话,陷入沉思。
陆朔看着他捂着心口,神情恍惚,急道:“小叔叔,你怎么了?”
陆望回过神来,没有雪,没有风,比赛还在继续,赛场上有很多人。
掌心却感受到真实确切的快速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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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看着比赛,似乎没有注意到观众席上多了几个人。
只有一心二用的苏穹,嗑瓜子期间,余光瞟到了一抹熟悉身影。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继续嗑瓜子,一粒瓜子入口,他太阳穴猛地一跳,心口有些堵。他用余光又瞟了一眼离自己不远的四个人,口中的瓜子掉到了地上,心口彻底堵上了。
他慌慌张张收了瓜子,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这边,稍微能喘过气来。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挪到了那四人的旁边。
“杜大人。”苏鹤将瓜子递过去,贴心问道,“嗑瓜子吗?”
杜邑也是神色紧绷,看见苏穹后,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他将瓜子推回去,客气道:“苏大人,好巧啊。”
苏穹低声道:“杜大人,怎么回事?这…你们…”
杜邑身体未动,只是动了动嘴:“我…唉…近来户部公务繁忙,我好不容易理出点头绪,想着找陛下商量商量。结果陛下听着听着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今日有马球赛,非要出宫来观赛。”
“怎么不拦着?”苏穹脸色瞬间凝重。
“拦了,拦不住啊。”杜邑无奈道,“所以老臣和陛下一起来了。”
“守卫有没有跟着?”
“龙骁卫副将带了人跟着,在赛场外边候着。今日休沐,思危也在这里,我已经叫人去找他了。”
苏穹这才放心了些,他探身看了看盛元帝,盛元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比赛,江思谈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小根子在另一旁给他扇风。
苏穹已经没有心思再看比赛,瓜子也不嗑了,对杜邑道:“杜大人,上回你说的户籍问题和土地问题,在下有些拙见,不知该不该讲。”
杜邑擦了擦额头的汗,道:“苏大人请讲。”
“户籍问题主要出在黄白两籍上,若是能取消侨置郡县,清理白籍人口,将流民佃农等白籍全部转入黄籍,重新丈量土地,按人头划分,重制赋税劳役参军制度。杜大人担心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杜邑道:“苏大人说的这些,我又如何想不到?只是谈何容易啊,世家大族收拢白籍流民,买卖强占土地,就是为壮大其身,又怎会轻易放人?你我二人皆是世家出身,其中厉害,不必多说。我们两个人微言轻,远远不够。”
苏穹道:“若想宿弊一清,必得剔骨削肉,抽薪止沸。杜大人,这事我们可徐徐图之,在此之前,切勿心急。”
杜邑狐疑道:“苏大人当真是这么想的?”
苏穹道:“杜大人何出此言?”
杜邑看着远处,坦然道:“苏大人身为世家子弟,却能看清其中利弊,何其眼明心清。只是人生之事,身不由己居多,苏大人真能下定决心,剔骨沉疴?”
苏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看着赛场上的鲜衣怒马少年郎,笑道:“我曾经教导那几个小崽子,为一身谋则愚,为天下谋则智。不以身作则,何以为师?”
杜邑喜出外望:“好一个为一身谋则愚,为天下谋则智。”
苏穹接着道:“杜大人,少时我认为大齐是树,世家为藤,树支撑着藤。后来我以为世家是树,大齐为藤,藤攀附着树。直到入朝为官以后,我才惊觉,大齐和世家已经是两根相互缠绕的藤,解不开,砍不断,只能同生共死。所以我想,在我们有生之年,能不能找到一个平衡,让两根藤相互制约又相互促进,势均力敌,向阳而生。”
杜邑突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惊喜万分。以前他不屑于拉帮结派,只做着自认为对的事情。可如今他觉得,单凭自己一腔热血根本不够,凭一己之力更是远远不够。过于清醒的人,越接近权力中心,越会感到迷茫与无力。若是能找到志同道合之人,即使逆水行舟,有人合力划桨,也不会那么艰难。
一阵风吹过,苏穹伸手,试图抓住它,却手掌空空,他轻叹一声,道:“我们皆是凡夫俗子,人间过客,有诸多事是我们无力改变的。就像风来去无踪,就像月时圆时缺,就像四季轮回更替,就像黑夜终将如期而至。力所能及之事,则全力以赴,无怨无悔。力所不能及时,则尽人事听天命,但求问心无愧吧。”
场上赛况激烈,周遭呼声震天,苏穹的话淹没在漫天扬尘里,瞬时无影无踪。